由于政治问题的干扰,第二次西征未获全功。但唐高宗并不着急,因为他明白“事在人为”,而这次西征就发掘出了大人才:公元七世纪什么最重要?人才!具体而言,就是苏定方先生了。
比二十年前幸运的是,苏定方完全没有受到政治斗争的牵连。因为唐高宗是个明白人,只要起用这样的将才,西突厥就是秋后的蚂蚱——蹦不长了。公元657年,就在处罚程知节和王文度的同时,唐高宗任命苏定方为伊丽道行军大总管,发动了第三次西征。
苏定方终于媳妇熬成婆,可以不受干扰地展露拳脚了。但从一员前锋猛将跃升为大军之主帅,意味着不仅要善于捕捉稍纵即逝的战场机会,更要有统揽全局、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很明显,梁建方、程知节虽是在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绝顶勇士,却缺乏担当统帅重任的能力。那么,同样以勇猛闻名的苏定方,会重蹈他们的覆辙么?
面对朝野疑问的目光,苏定方心中其实已有韬略:前两次西征之所以未获全功,正是因为战略上出了问题。无论是弓月道行军还是葱岭道行军,唐军主力都是沿着天山山麓一路推进,正面进攻西突厥各部落的聚居地,因此必然面临西突厥人的层层狙击,罪魁贺鲁却可以稳坐后方从容调度指挥。如此一来,劳师远征的唐军就打成了阵地攻坚战,焉有全胜之理?
所以,苏定方制定了石破天惊的“外线包抄、向心突击”新战略:为了避开西突厥人重兵驻守的天山防线,苏定方亲率精骑北上大漠,召集忠于唐朝的漠北部落藩兵,然后沿着阿尔泰山脉以北的荒原急速行军,大迂回至阿尔泰山脉西麓的曳至河(今额尔齐斯河上游)后,突然南下击破西突厥人的侧翼软肋,逼迫敌军仓促进行主力会战。与此同时,为了掩盖北线的战略意图,唐朝又任命归顺的西突厥大贵族阿史那.弥射、阿史那.步真两人担任流沙道安抚大使,大张旗鼓地沿着南道西进,吸引贺鲁的注意力。
这个伟大的构想,证明了苏定方高超的军事素养。但思想的伟大性往往与实践的艰巨性成正比。苏定方的行军路线远离水草丰美、后勤便利的地区,先是要跨越渺无人烟的大漠,然后又要在寒冷彻骨的西伯利亚荒野长途跋涉,真是不走寻常路。史书记载,一路上唐军将士要经过大雪覆盖厚达两尺的地带,冻饿饥馑之苦自不待言。这次悄然的长征持续到冬季十月,最后能跟上苏定方马蹄的藩汉将士合计才一万余人。
当终于望见阿尔泰山的雄伟身姿时,唐军将士无不欢声雷动。他们一路上忍耐的苦难和折磨,此刻都爆发成猛烈的战斗欲望。苏定方率军翻山南下,闪电般地突击了驻牧山脚的西突厥处木昆部落,其酋长只以为神兵天降,带着数万部众不战而降。苏定方好言相慰,又从中选拔了一千多人补充队伍兼任向导,沿着曳至河长驱西进,马不停蹄直扑贺鲁的大本营!
闻听唐军天降,西突厥国中大乱。贺鲁只得搜罗汗廷周边各部,亲自带队迎战。但西突厥毕竟国势雄厚,仓促间竟然也能凑出来十万人马,反观唐军仅有一万且人饥马乏。贺鲁不禁哈哈大笑:什么天兵天将,来送死的小鬼罢了!于是下令全军出击。
迎接十万规模的骑兵冲锋,这种待遇可不多。近世以来,也就杨素和达头可汗一战可以相比。但杨素当年带了精兵数万,更有傲视天下的重甲骑士,而苏定方的家当却只有伤病劳累的一万人啊!无论哪一派军事理论,“孤军深入,以一敌十,以劳敌逸”,条条都是不可能。但苏定方之所以是苏定方,正是因为他的词典里没有“不可能”这个词。
如果要评出长途闪击的运动战大师,中国古代历史上除了霍去病,就得属苏定方了。而进一步能在运动战和阵地战之间顺畅切换、动静皆宜的多面手将领,恐怕连霍去病都不如苏定方。曳至河会战就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这一点。
在得到贺鲁大军逼近的情报后,苏定方冷静地观察了战场地形,发现此地南低北高,于是命令七千骑兵下马,转为步兵列阵于南原,剩下的三千骑兵由他亲自率领隐蔽于北原。当旭日升出阿尔泰山之巅时,精密的军阵已布设完毕。苏定方勒马立于骑兵阵中,只待最后决死的一战。
须臾之后,在蓬勃朝阳的背衬下,十万突厥骑兵蜂拥而来。马群的蹄铁踏响了大地,互相撞击的兵器敲响了上天。闷雷般的轰鸣声翻滚而来,仿佛全天下的铁匠铺一起开动,万千铁锤击打砧板,万千风箱鼓动烈焰,让遮天敝地的燥热肃杀之气迎面涌来。
这,就是战争的气息。
贺鲁大军向南原的步兵方阵发动了猛烈的冲锋。
唐军方阵的前列都是参加过上次西征的老兵,俱是周身铁甲、长枪重斧,因与西突厥人血战无数,人皆有同袍好友牺牲之仇,而无偷身苟活之念。尤其是第一列的陌刀士,人皆高大威猛,面作降魔金刚之状,咬牙怒目,愤心切齿。只见满目黑色盔甲之间,两丈长刀如墙而列,在朝阳之下寒光闪耀,如同蓄积在乌云之中的闪电,势要喷薄炸裂而出。三排老兵之后约有十步,是三千射技精湛的弓弩手,再后面十步是横刀持盾之士,也都是刀法精熟、久经战阵之辈。
在如此勇士的面前,贺鲁显然重蹈了老祖宗达头可汗的错误:低估对手。他没有采用突厥人擅长的轻骑兵骑射战术,而是狂妄地发动了直接冲锋。连续三轮惊涛骇浪般的冲锋下来,唐军阵地犹如风暴中的礁石,犹自岿然不动。突厥人士气大为受挫。
苏定方冷静地观望着战局,发现远处马蹄扬起的烟雾比前几次散乱了许多,看来突厥人的军心和阵型有所动摇。此时不取,更待何时!他立即率领三千骑士出击,猛烈突击突厥人的侧翼。只顾盯着步兵方阵的突厥军大乱,不知道有多少唐军杀至,顿时化作鸟兽散。苏定方挥军追击三十多里,激战竟日,斩俘多达三万余人。第二天,苏定方继续率军进攻。被吓破胆的突厥军不战而溃,从中亚赶来助战的胡禄屋等五个部落生怕枉死异乡,干脆全体战场投诚。贺鲁只能带着数百亲随西逃。
曳至河大捷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西域大地。盘踞新疆一带的西突厥左厢五部,一直是狙击唐军西征的拦路虎,如今听闻唐军空降到了大后方的汗廷,而且一举击败了可汗的中央军,个个吓得魂不守舍。结果,负责南道行军的弥射和步真两人一到,左厢五部就立马投降了。
话说贺鲁向西北方逃去,一路逃到今天的哈萨克大草原,希望召集草原部落重振旗鼓。而苏定方一贯是“穷寇必追”的风格,岂能容他?唐军副将萧嗣业、回纥酋长婆闰率领前锋一直追踪到邪罗斯川(今塔拉斯河,从吉尔吉斯斯坦流入哈萨克斯坦),请求苏定方率主力增援。
当时天降大雪,史书记载雪深“平地二尺”,将士们请求等雪停天晴再启程。苏定方断然道:“大雪是福不是祸。我军行动不便,贺鲁也一样!他以为我军不能追击,必然歇息停留。我们出其不意地急追,必能获胜!”于是亲率唐军和降伏的西突厥部众,顶风冒雪昼夜兼行。行至双河(今新疆博乐市,与哈萨克斯坦接壤),他又与弥射、步真部队会师,军力更为壮大。接下来的战斗完全是二十年前突击颉利牙帐的翻版,苏定方率大军发动突袭时,毫无防备的贺鲁正召集军队准备打猎呢。正在阅兵场上集结的西突厥军乱作一团,被当场斩杀俘获数万之众,可汗的象征狼头大纛也被缴获。贺鲁只带着家属向南逃往藩属的石国(今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一带)。
连续两次大捷彻底摧毁了西突厥汗国的实力。但辽阔的西域长期受西突厥统治,和华夏的政治、文化联系疏远,如果唐军不能收服当地民心,只怕贺鲁又会卷土重来。难能可贵的是,苏定方既有霹雳手段,又有菩萨心肠,实乃文武全才。上一次西征时,唐军大胜之后骄气横生,副帅王文度带头抢掠攻占的西域城镇,主帅程知节也默许纵容,只有苏定方怒道:“西突厥人暴虐对待西域百姓,所以我等前来讨伐贼军,如果我军与西突厥人一样作为,岂不也成了贼?”。结果全军狂欢中,只有他一人没有染指分毫。
如今做了主帅,苏定方可以贯彻自己的理念了。他制定了秋毫无犯的军事纪律,释放了贺鲁抢掠来的各族奴隶,又把俘虏的降众放归故乡,西突厥各部落和中亚藩属国喜出望外,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经济生活秩序。紧接着,他又组织唐军和当地民众修筑道路,设置横贯东西的邮驿系统,把广阔的西域和大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苏定方的善意和智慧,终于获得了忠诚的回报。贺鲁带着儿子、女婿等人刚逃到石国边境,就被石国国王关押起来,随后献给了萧嗣业率领的追捕队。
公元657年年底,苏定方率领西征军凯旋,受到了帝国朝野的热烈欢迎。唐高宗亲自在长安主持了盛大的凯旋献俘仪式,收下了被俘的西突厥末代可汗贺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