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个人性格来讲,唐高宗确实是个慈善宽厚的好人,甚至有些懦弱;就政治风格而言,唐高宗也是倾向于休养生息的守成之君,甚至有些天真。恰如汉高祖之后的文景之治、明成祖之后的仁宣之世,唐高宗最初的设想也是建立一个偃武修文、四海升平的和平世界。所以,他刚一继位就下诏停止东征高句丽,并对西突厥人抚慰有加。但贺鲁太嚣张了,不仅侮辱朕的智商,还到处侮辱朕的人格!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好脾气的唐高宗也火了。公元651年冬,他组织了即位以来的第一次西征“弓月道行军”。按照唐朝军制惯例,一般用目的地作为行军道名,弓月道行军的计划就是要占领弓月地区。所谓“弓月”,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要地,大概位于今日的新疆伊宁。它位于天山北麓的伊犁河谷中心位置,东连唐朝在天山以北的统治据点庭州(今新疆吉木萨尔),西通西突厥汗国重镇碎叶城,南面还可通往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占领弓月就可以直接威胁贺鲁坐镇的碎叶城。
史载,西征主力是西北四府的府兵三万,外加回纥骑兵五万,主帅是左武候大将军梁建方和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从兵力规模来看,唐军显然并未使出全力,只视其为惩罚贺鲁的战争,而非灭国大战。从这个意图出发,唐高宗在战前又派使者出巡西突厥各部落,要求他们和贺鲁划清界限。但出乎唐高宗意料的是,贺鲁不愧为一代枭雄,虽然掌权时间不长,却把属下拉拢得结结实实。西突厥处月、处密等部落竟然杀害唐使,坚决地站到了贺鲁一边。 更严重的是,唐高宗的“天真外交”提前暴露了西征军的意图,闪击碎叶的作战计划已无法实现。公元652年正月,唐军不得不改变计划,先行进攻杀死唐使的西突厥部落。
梁建方是成名已久的勇将。当年虎牢关一战,他和尉迟敬德一起突入窦建德大军,生擒王世充的使者,威名大震。后来又在西南地区平叛,卓有功勋。此次他负责讨伐阿尔泰山一带的处月部落,用突袭战术一举破敌,斩首九千级,俘虏万余人,然后又轻骑猛追五百多里,最终擒获处月部大酋长,并当场斩首示众。与此同时,契苾何力也率军击败处密部落。唐军顺利平定了天山以北的草原,并设置金满、沙陀两州,牢牢堵住了贺鲁东进之路。但当时天值隆冬、粮草无继,加之贺鲁已严加防备,兵力有限的唐军只得见好就收,放弃了进军碎叶的计划。
第一次西征的虎头蛇尾,引发了朝臣的抨击,指责主帅梁建方“兵众足以追讨,而逗留不进”。但唐高宗确实是个厚道人,他知道主要责任在于自己政治技巧的稚嫩,所以并未追究出征将领。不过,唐高宗的失误后果是严重的,不仅让贺鲁逃过一劫,也令唐朝内部政局发生动荡。公元652年,唐高宗的妹妹高阳公主觉得哥哥懦弱可欺,竟然煽动老公房遗爱(房玄龄之子)与勋贵集团的柴令武(柴绍之子),薛万彻等密谋政变,废掉高宗。遗诏顾命大臣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联手镇压了政变,并借机清洗政敌,把荆王李元景、吴王李恪、宗室名将李道宗等一大帮人都拖入法网。经过这一场大狱,朝廷颇伤元气,西突厥事务自然被晾到了一边。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摆平了政敌,没料到自己也紧接着栽倒在一波更大的政局动荡里。话说唐高宗身上的“人味儿”特浓,不但是个老好人,也是个痴情人。他在当太子时就喜欢上了老爸的小妾武则天,现在当了皇帝更念旧情,竟然要废掉系出名门的王皇后(西魏大将王思政的孙女),改立平民出身的武则天为皇后。这在门阀士族主宰中国的时代,绝对是破天荒的大事,而废后就等于打击关陇门阀士族的利益体制,所以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元老派极力反对。而新生代官僚如李义府、许敬宗等却为了升官迎合帝意。关键时刻,军方元老徐世勣表态:“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于是,公元655年,唐高宗在新生代官僚和军队的支持下废掉原来的皇后,改立武氏。褚遂良被流放到越南,几年后长孙无忌也被罗织罪名、被迫自杀。
经过这连续的宗室之乱、朋党之争,唐高宗总算摆平了家务事,腾出手来关注国际问题。
趁着唐朝无暇西顾,贺鲁这几年混得风生水起,坐稳了西突厥可汗的宝座。
公元656年正月,唐朝发动了第二次西征,即葱岭道行军。让人大跌眼镜的是,主帅竟然是程知节!程知节就是演义小说里大名鼎鼎的程咬金,当时已是六十八岁的老头子。为何派这么位老人家远征万里?一方面是因为军界青黄不接,另一方面也有政治上的盘算:
当时经过自然死亡和政治动荡,太宗时期的统帅级将领硕果仅存的只有三人:尉迟敬德属于聪明人,从贞观末年就辞去军职、闭门谢客,只顾颐养天年了;徐世勣属于机灵人,旗帜鲜明地支持唐高宗;再一个就是程知节了。要论资历和能力,徐世勣应该更胜任西征统帅。但程知节是与长孙无忌一同参加过玄武门之变的患难之交,当时又身任禁卫军统帅,唐高宗实在不放心把他放在皇城跟前。所以,让程知节主持西征其实是有调虎离山的意思。关于这一点,西征中发生的“真假密旨”事件可资证明,容后再叙。
除了程知节,西征军中还有一个出人意料的人选:前锋总管苏定方。没错,就是二十年前追随李绩北伐,只率两百骑士击破颉利大营的苏定方!但这位兄台可谓命运多舛,立下了灭亡东突厥的大功,却倒霉地牵扯进了政治斗争。话说当年李绩班师回朝,朝臣却上书抨击他,无非是“私吞战利品、杀害俘虏”之类的问题。唐太宗正好也觉得他功高震主,就借题发挥加以贬斥。李绩当然是个明白人,二话不说、甘受发落。唐太宗见达到了“立威”的目的,也就放过李绩,结果没有背景的小将苏定方就成了替罪羊,被开除军籍了事。这冷板凳一坐就是二十年,直到二次西征无将可用,才被捞起来任用。
政治斗争害死人啊!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程知节和苏定方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老帅程知节早没了当年三板斧打天下的火气,从年初慢吞吞地行军,一走就是大半年。直到盛夏八月,唐军终于进抵天山,在榆慕谷(位于今新疆伊犁州霍城县)打了第一仗。被第一次西征打残的处月部落召唤了葛逻禄部落帮忙,依然不是唐军对手,被斩首千余级,余部落荒而逃。唐军继续深入伊犁河谷,远在阿尔泰山南麓游牧的处木昆等部落闻讯南下狙击,一场恶战下来,唐军杀敌三万余人,基本摧毁了葱岭以东的西突厥势力。
到了年底,一路凯歌的唐军西进到了鹰娑川。鹰娑川位于天山和葱岭的交汇处,今天是吉尔吉斯斯坦和中国新疆的边界。此地毗邻美丽的伊塞克湖,水草丰美、气候宜人,一直是西突厥可汗的冬都。为保住这块风水宝地,西突厥出动了四万精锐骑兵进行决战。唐军屡次冲锋都无法击破突厥人,战局一时陷入焦着。
冥冥中自有定数,上天再一次把目光投放在苏定方身上。当时他奉命带着五百骑兵撤出战场休整,七转八转地想找块安全地方卸甲下马。突然之间,他赫然发现旁边的山岭上密密麻麻一片黑云。仔细一瞅,竟然是突厥军的一支主力部队!想必他们和苏定方所部一样,也是暂时撤出战场休整的。
说时迟,那时快。苏定方作出了和二十年前一样的决断:绝不畏难避敌而逃,反而直面强敌出击!他当即率领疲惫的五百骑士冲向敌军。突厥人万万想不到这里也有唐军,惊慌之下以为遭到了大军包围,溃散四逃。苏定方追击了二十多里地,斩首一千五百级,缴获战马两千余匹,突厥军丢下的辎重“绵亘山野,不可胜计”。
苏定方的突击虽然杀伤有限,却彻底突破了突厥人的战略部署,如果唐军顺势全线出击,必定又是一场大捷。可关键时刻有人兜头给他一盆冷水。而且这个人不是西突厥的援军,也不是间谍特工,而是西征军副帅王文度。
王文度认为唐军已深入西突厥腹地,不能因为一场小胜就大举前进,而应该留在原地防守反击。苏定方反驳道:“本来讨贼,今乃自守,马饿兵疲,逢贼即败,怯懦如此,何功可立?”到目前为止,这还只是一个战术上的争议,主帅程知节可以拍板定夺。谁料想,王文度竟然声称自己得到皇帝密旨,圣旨指责程知节轻敌冒进,并指定王文度担任主帅!
莫名其妙冒出个皇帝密旨,一个简单的战术问题就成了诡异的政治问题。这一来苏定方可急眼了,对程知节喊道:“既然皇帝任命您为主帅,怎么可能半道上用您的副手取代您呢?这件事肯定是假的,应该把王文度关起来,向朝廷去信询问实情。”
临阵易帅,兵家大忌。苏定方不信皇帝不明白这个简单的军事原理。但程知节更明白政治原理:伪造圣旨可是逆反大罪,王文度所言应该不是瞎编胡言,看来不出所料啊,自己受长孙无忌的牵连,果然不受皇帝的信任了。所以,如果依苏定方的建议挥军大进,一旦战败可是罪上加罪,还不如听王文度的算了。
程知节果然老了,再也不是那个傲视天地的混世魔王。他的妥协,导致唐军失去了扩大战果的时机,第二次西征就这样意外终结。回京之后,程知节识趣地引咎辞职,不久后退出政坛,长孙无忌集团很快就被彻底铲除。王文度也被安了一个“假传圣旨”的罪名削职为民,但竟然得以免死,而且后来还官运亨通,曾到朝鲜半岛当过总督。所谓“密旨疑云”的真相,也就不难得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