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起来,慕容超的人生经历也挺符合孟子的名言的。慕容垂起兵复国后,恼怒的前秦屠杀了他弟弟慕容纳一家,只留下怀有身孕的妻子段氏暂押在牢。恰好有个狱卒欠了慕容纳的救命之恩,就帮助段氏逃出长安,一直跑到遥远的羌人地区,生下了慕容超。他们辗转流浪于西北各国,不幸又被后秦军队掳掠回了长安。当时慕容氏族在关东建立的西燕、前燕等国多次与后秦作战。慕容超为了避免牵累,故意装作疯子,在长安大街上落魄乞讨,吃尽世间苦,方才保住了性命。最后南燕君主慕容德终于知晓此事,暗中派人迎接。仓促之间,慕容超没来得及和母亲、妻子告别,就疾驰东归了。
这么坎坷的命运,和刘裕有得一比。九九八十一难之后,上天对他的回报也是丰厚的:膝下无子的慕容德把江山让给了他。然而,这位空降的君主却奢靡独断,让南燕的老臣们多有不服,慕容超就重用关西时候的亲信公孙五楼来抗衡,于是政坛分作新旧两派、内斗不止。与此同时,慕容超还不断侵犯东晋,真是“与人斗,其乐无穷”啊!
这个世界,很多人都吃过苦,然后获得了上天的回报。不同的是,有人从此花天酒地、为所欲为,拼命补偿不幸的过去;有人却居安思危、永不懈怠,奋力营造一个更好的未来。
如果说慕容超是前一种人,刘裕就是后一种人。
不到五年的时间,就从不入流的小军官变成军界第一人,刘裕创造了空前而且绝后的历史纪录。他汲汲于经营军政事务,对外率领首义诸将扫清桓氏残余、抵御北方列国的趁隙入犯,在内以刘穆之为谋主,整顿吏治、勤勉治国,把久经变乱的天下初步拉回了正轨,史载“内外百官,皆肃然奉职,风俗顿改”。
但中国有句骂人的话“小人得志”。在门阀当道的两晋社会,所谓“小人”,不是指品德卑劣的坏人,而是出身卑微的寒人。但凡因风云际会上台的寒门人物,一般都会遭到高门士族的压制甚至围剿,悲剧者如孙秀、苏峻身首异处,幸运者如陶侃善始善终,但他的家族后裔依然屈居于寒门庶族,所以曾孙陶渊明只能“穷则独善其身”,做了田园诗人。
那么,如何才能避免类似的命运,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子孙后代,谋取一个更为长远和光明的未来呢?
刘裕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在他之前,东晋历史上最成功的上位者是桓温,通过北伐战功从没落的下等士族一跃为顶级门阀。而他的出身比桓温还要卑微,自然得做出比桓温更伟大的战功才行啊。他把第一个目标定为盘踞山东的南燕,因为它实在烦人啊。
公元409年三月,刘裕上表请求讨伐南燕。出乎意料的是,满朝公卿,只有左仆射孟昶、车骑司马谢裕、参军臧熹三个人赞成北伐。朝中大臣反对声浪很高,因为天师道余部在孙恩妹夫卢循的率领下,还盘踞在广州。如刘裕北伐、建康空虚,难免卢循不会趁机发难。
卢循的来历也颇为传奇。他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卢谌,曾追随刘琨抗胡,后来又辅佐冉闵鏖战中原,以七十高龄战死于襄国之役。冉魏灭亡后,卢氏一族逃入东晋,备受高门歧视,三代未能入仕。所以卢循才铤而走险,娶了神棍孙恩的妹妹。孙恩死后,卢循继为教主,趁着桓玄之乱泛舟南下攻占广州,成了朝廷承认的一方诸侯。
刘裕平叛时和卢循打过交道,知道他虽然名气不小,其实只是一个书生罢了。史载卢循是“名家子,早有声誉,才高行洁。为一时所推”,“双眸冏彻,瞳子四转,善草隶弈棋之艺”。正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刘裕料定他不能成大事,所以力排众议北伐前燕——但他没想到的是,卢循手下有徐道覆这样的厉害角色,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话说刘裕率领十万大军,由淮入泗,舟船北进,五月进抵下邳(今江苏邳县),然后登陆北上琅邪(今山东临沂),进入南燕国境。他汲取了桓温枋头战败的教训,所过之处都选择险要修筑城堡,分兵留守,严防鲜卑骑兵包抄后路。
在一马平川的华北大平原上,山东的地貌地理颇为特殊,呈现北平南陡的二元结构,南部多为丘陵,重要的军事据点也大多在此。其中,大岘山(今山东临朐县东南一百五十里)是面向东晋的山地要塞,越过此关即是平原大道,可直达燕都广固(今山东淄博)。但大岘山号称“齐南天险”,攻克谈何容易!所以晋军诸将都建议绕道而行,或者抄山中小路前进。
刘裕早就对伐燕之战作了定性:不是惩罚性打击,而是灭国大战。而绕路远行会导致粮草不济,走山路小道无法运输攻城器械,和灭燕大计不符。所以他决定走大岘山的大道。诸将担忧道:“燕人若据守大岘之险,再行坚壁清野,我军不但难以成功,恐怕是有去无回啊。”刘裕笑道:“我深思熟虑过了。慕容超性情贪婪轻敌,以为我军孤军远入、难以持久,又自以为有骑兵优势,所以不会据守边境上的大岘山,也不会劳师动众地搞什么坚壁清野,而是企图诱敌深入,在临朐或者广固野战取胜。我敢给诸君打包票!”
刘裕料事如神。公孙五楼确实向慕容超建议据守天险大岘、分兵腹背夹击,重演枋头战役。但平日言听计从的慕容超,这次却偏偏犯了倔劲,决定集结各地镇守之军,集中固守京城广固,纵敌入岘决战。他这么做,后世多以为昏庸无能,但平心论之,慕容超的动机应该有两点:首先,作为一个外来户,他亟需一场大胜来巩固帝王权威,所以他的心思和刘裕一样,不是小打小闹地拒敌于境外,而是要一口吞掉晋军主力;其次,南燕虽然有过动员三十七万步兵的记录,但精锐主力还是十万胡人部队,尤其是那六万鲜卑铁骑,与其在大岘打山地战,还不如在平地上打骑兵战有把握。
六月中旬,晋军兵不血刃就通过了大岘山。当刘裕看到一望无际的良田旷野时,兴奋无比道:“我军通过险关深入敌境,将士已有背水一战、向死而生的信念,而且田里的庄稼也毫发无损、可资军用。敌酋已在我股掌之中!”
晋军下山之后,逼近临朐。临朐是大岘山和广固之间的交通重镇,也是慕容超选好的决战之地。他率领公孙五楼、辅国将军贺赖卢、左将军段晖等共步骑十万屯驻临朐。闻知晋军入关,慕容超大为得意,以为大可瓮中捉鳖了,即派公孙五楼率军抢占城南四十里的巨蔑河,以图截击。晋军前锋孟龙符也奉命抢占巨蔑河,于是两军激战,鲜卑骑兵凶猛,晋军力有不支,孟龙符大怒而单骑冲阵,奋槊接战,每一回合辄杀数人。鲜卑骑兵丧胆逃奔,晋军成功占领河岸。孟龙符乘胜追击,却被数千敌骑围攻,众寡不敌而战死,年仅三十三岁。
巨蔑河一战打通了前往临朐的道路,但孟龙符的牺牲也让刘裕看到,南燕的骑兵优势确实巨大,绝非单凭血气之勇可以制服,还要深思以步制骑之道啊。
鲜卑军的精华是人马皆披重甲的重骑兵,史称“甲骑具装”。骑士头戴只露出眼睛的铁盔,身穿长至膝盖的索子甲,有些猛人甚至穿戴两层铠甲。战马的装备就更夸张了,拥有面帘、鸡颈、当胸、马身、搭后和寄生等六大标配,从前到后全覆盖。这样的铁甲骑兵就是古代的主战坦克,成千上万奔腾而来时,别说刀枪不入的防护力和长达三四米的长槊刺击,撞也把步兵给撞飞了。
这样的高级装备不是谁都玩得起的。人强、马壮、铠甲良,三条缺一不可。官渡之战时,曹操哀叹自己的马铠连十具也不到。他的对头,当时最大的军阀袁绍也好不到哪里去,手下两万骑兵中也只有几百重骑。到了五胡时代,重骑兵出现大爆发,尤其是东北的慕容、段氏等鲜卑部落,有着出产名马、精铁之利,组建了规模庞大的重甲骑兵,比如石勒消灭段末邳一战,就缴获了马铠五千副之多。南燕继承了慕容鲜卑的传统,骑兵军团多达五万七千多骑,其中“甲骑具装”的重骑兵也有上万之巨。
铁骑奔腾,一击必胜!这就是慕容超“引狼入室”的底气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