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命运的赌局:西征成汉
朝廷在商议接任荆州刺史的人选时,首辅大臣何充推荐了桓温,大家也就点头通过。只有从小与桓温熟识的刘惔说:“让桓温去的话,肯定能控制住荆州局势,只是没人能再控制得了桓温。”这番话只引起高官们的不屑一笑:这个三十出头的年青人能出任天下重镇,只是政治平衡的产物罢了;作为晋朝皇室的驸马爷,家族本身却不是势力强大的高门大族,这样的人朝廷权贵才放心嘛。
说白了,你只是一个运气好的吃软饭的小子,我们捧得起你,也就摔得死你!
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荆州虽然是庾氏经营多年的地盘,初来乍到的桓温却雷令风行地废黜了庾氏的子弟亲信,再联想到他当年手刃三人的狠劲,不免让人心惊胆战。但荆州人很快就惊喜地发现,桓温竟然完全没有暴君范儿,搞起内政来完全是文质彬彬的君子做派,以用刑为耻,以德教礼治为先。连他的子侄也讥笑道:“看您惩罚犯人,板子向上拂过天边的云彩,向下掠过脚下的地面,这怎么能打痛人呢!”,可桓温答道:“就这样我还怕打得太重呢!”
在这种春风般和煦的仁治政策下,荆州人心很快安定下来。获得当地舆论的认可后,桓温开始大搞城市建设和民生工程,把治所江陵城(今湖北荆州市)修得富丽堂皇,当时最牛的大画家顾恺之见了也怒赞“遥望层楼,丹搂如霞”,高兴得桓温乐呵呵地送他两个美女。
桓温还把荆州的城镇街道修整一新,弄得平坦笔直,当时舆论认为“丞相王导当年修建京城建康,却把街道搞得迂回曲折,比人家桓温差远了。”王氏族人王珣只能酸溜溜地辩解道:“这正是丞相的高明之处嘛,江南地狭土少,修得曲折迂回才显得深不可测。”这个故事其实暴露了高门士族对桓温的微妙心态:你竟然敢抢上流社会的风头!
自从秦始皇灭六国、废诸侯后,中国社会就从贵族时代转向平民社会,但曹魏制定九品中正制以来的魏晋三百年,这种社会转型的趋势却被逆转,高门士族重新营造出一个贵族社会:政治权力的垄断+社会地位的世袭+经济资源的集中。桓温的出身只是中等士族,如今却一跃而为方面重臣,怎不令王珣这种真正的贵族郁闷嫉恨!
王珣只是嘴上发牢骚,另一个王氏贵族王蒙更离谱。桓温请一帮公子来荆州郊游,酒醉之后,友人刘惔把脚放到桓温的脖子上,桓温很自然把脚给拨开了。王蒙竟然大为不满道:“桓温算什么东西,怎能对我们使脸色呢!”
对于高门大族的戏弄乃至敲打,桓温表面上极力忍耐,因为他深知自己的位子是源于政治斗争的权宜之计。在高门士族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撤换的摆设罢了!但他决不甘心,因为他也深知:
我不想沦为任人操控的木偶,我要操控时代的命运;
当今的时代,绝不是舌尖上的中国,而是刀尖上的中国;
傲慢的高门士族,你们只会用舌头夸夸其谈,而我桓温,将用刀剑说话!
自古号称“用武之地”的荆州,就是桓温梦寐以求的舞台。
荆州者,天下腹心,南国重镇。诸葛亮的《隆中对》有极好的分析:“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直到今天,湖北还有着“九省通衢”的美誉。永嘉南渡之后,荆州的战略地位更加突出:在西面,溯长江而上,隔着山险浪急的三峡,就是被巴氐族成汉国占据的巴蜀之地;在西北方向,穿越秦岭东脉的要塞武关,就可以进入胡汉杂处的关中地区,进而经略大西北;北边据守汉水岸边的襄阳,直面盘踞中原的羯赵,是北伐中原、收复京都洛阳的捷径;至于东面,只要经过弱小的江州(主要位于今江西),就可以直达东晋朝廷所在的扬州了,两地一衣带水,互为表里。
三面接敌,东临京师,好一个用武之地!
以远事而言,楚国于荆州崛起,延续了春秋战国数百年霸业,而曹操败于荆州水战,天下遂成三分割据;以近世而论,野心勃勃的王敦割据荆州,就可以东征建康、篡位谋逆;忠勤王室的陶侃镇守荆州,就可以北御强胡南侵、东平苏峻之乱;庾氏兄弟接掌荆州大权后,更是以荆州为基地,积极筹谋北伐大业。
公元343年,庾翼决心北伐羯赵,还派使者联结东北的前燕和西北的前凉三路夹击。为此,庾翼奏请把荆州治所北移到前线襄阳,但无心战事的东晋朝廷多加阻挠,最后庾翼毅然违诏北行,拉开了北伐的序幕。正是在这一战役里,加入前锋部队的桓温获得了军功资历。与此同时,庾翼还派周抚西征成汉,意欲收复巴蜀。然而,天不遂人愿,公元345年七月,庾翼因病去世,两路出征的大业也戛然而止。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深受庾翼赏识和栽培的桓温,怎能不明白老首长的心愿呢!铁血立志,光复诸夏;西征北伐,再建中华。虽然最后成为政治上的对手,但桓温还是把自己当作庾翼的继承人:
恩师,请不要怪我无情无义;
我夺走了您家族的权势,但会还给您真正期望的奇迹!
我只是觉得,您的儿子黯弱无能,只有我能完成这未竟之业;
所以请暂且安息,耐心等待我的捷报吧;
桓温的第一个目标是割据巴蜀的成汉国。
自古道: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
五胡大乱,始作俑者正是入据巴蜀的巴氐一族。所谓巴氐,本是商周时代巴国后裔,战国中期秦国吞并巴蜀,巴人大部分被同化,余部退入大巴山脉。东汉末年,诸侯混战,居于巴西(今四川阆中)、宕渠(今四川渠县)一带的巴人部族趁机走出大巴山,北迁到汉中盆地。后来曹操征服汉中张鲁时,巴人首领李虎率众降曹,跟随曹军北迁到秦岭南麓的略阳一带(今甘肃秦安县东南)。由于这一带原本是氐人聚居区,故而巴人移民也入乡随俗改称巴氐了。西晋爆发八王之乱后,西北战乱饥荒不断,巴氐人在世袭酋长的李氏家族率领下,十多万人举族回流四川。此时的益州刺史赵廞眼见天下大乱,谋图割据自立,就接纳了巴氐流民作为佣军效力。很快赵廞就和巴氐酋长李庠翻脸内讧,两者先后身死。渔翁得利的西晋朝廷派罗尚入蜀收拾残局,谁知这位大人太性急,限令西北流民在七日内启程回乡,再次激起叛乱。公元301年,巴氐首领李特在绵竹起兵,东晋朝廷从荆州派军援助罗尚,杀死李特。其子李雄继续战斗,终于在公元304年攻占成都,称帝建国,史称“成汉”。
在五胡十六国中,成汉立国最早,但自开国之君李雄死后,宗室争斗一直激烈,和东晋的八王之乱有得一比,导致先后两任君主被杀被废。
和宗室内斗相比,更大的问题是社会上的主客矛盾。成汉是巴氐流民鸠占鹊巢所建,在建国战争中与本地蜀人血战连连,结下了深仇大怨。根据《晋书》记载,当时蜀中六郡,跟随西晋官军退往荆州的就有十万户,以致于“城邑皆空,野无烟火。”留下来的蜀人成为战败的俘虏,饱受压迫之苦。除了流民和蜀人的仇怨,僚人问题也很严重。成汉为了开拓云贵、充实人口,从贵州地区招引了大量僚人部落,据史书统计,前后高达十余万户、五十多万人,史称“僚人入蜀”。这些原始好战的僚人很快就成为成汉政府的大麻烦,当时成汉国的散骑常侍常璩写了本巴蜀历史专著《华阳国志》,书中记载“蜀土无僚,乃是始从山出……布满山谷,大为民患。”巴氐、蜀人、僚人的三角关系、主客矛盾,搞得整个社会一团乱麻,毫无凝聚力可言。
到了第五代君主李势登基,宗室之争和主客矛盾交织在一起,乱局愈演愈烈。公元346年十月,成汉再次爆发内战,太保李奕从晋寿(今四川剑阁)起兵叛乱,本地蜀人纷纷响应,军抵成都时已达数万之众。李势集中全国军队守卫成都,仍然无力击退叛军。只可惜李奕得意忘形,竟然恃勇生骄,单枪匹马去冲击城门,结果当场被射成了刺猬,李奕军也一哄而散。李势的胜利纯拜对手所赐,却自以为英明神武,不仅大肆庆贺,还愈发恣意暴虐了。与此同时,因为李势把精兵都调到了成都一带,僚族趁机举事,几乎把四川盆地东南部搞成了独立王国,李势也不能制服。成汉的亡国之象开始显露。
近水楼台先得月,近在荆州的桓温看到了进取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