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真相如何,世人一般都只会看到和相信表象,那就是:刘琨变了,变成宠信小人、杀害忠良的昏主。更重要的是,在朝廷覆灭、匈奴称帝的大环境下,孤悬的并州士人已经丧失了信心,一些人甚至开始弥漫投降主义的情绪:俺们的目的只是保乡保土,谁当皇帝关我屁事?何必陪着没出息的西晋朝廷殉葬呢!
所以,刘琨杀死令狐盛只是给了他们一个恰到好处的理由。公元前312年秋天,令狐盛之子令狐泥出逃投靠刘聪。他把晋阳军情和盘托出,还当了向导,趁着刘琨外出巡视的时机,引导刘曜(刘聪的堂兄弟,以后成为匈奴国末代君主)大军围攻晋阳。守城的太原太守高乔、并州别驾郝韦都是令狐盛的故旧、并州本土势力的代表,当即献城投降。刘琨苦心经营多年的根据地就这样落入匈奴之手。城陷之后,刘琨父母也被敌军杀死。
噩耗传来,刘琨错愕良久,终于留下一行清泪。
正如他自己的诗里写的“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整整六年殚精竭虑,满腔心血创下的事业竟然就这样流逝了;当年亲率八百锐骑,在万军之中忘死冲杀,九死一生才救出的双亲,竟然就这样被属下出卖害死了!国破家亡,众叛亲离,为何到头来是这样的结局!
人生的幻灭感,一时笼罩了他。《晋书》以“泣血尸立”一词来形容此时的刘琨,其情其景,令人扼腕痛心。
但他再次振作起来,虽然带着满身的忧伤。
待重头,收拾旧山河。不到最后的一刻,我是不会放弃的。
他收集了逃散的将士,又找到结拜兄弟拓跋猗卢,借来数万鲜卑骑兵,与刘曜的匈奴军在汾东决战。誓死复仇的晋鲜联军击鼓猛攻,大败匈奴军,连主帅刘曜也身负重伤、跌落下马,只好趁着夜色掩护逃了回去。拓跋猗卢领着鲜卑轻骑追击,又杀得匈奴溃兵伏尸数百里,终于收复了晋阳城。此时的晋阳已无复当年气象,人口财富尽被匈奴掠走,回到了六年前的原点。
此时的刘琨,只有一个念头:尽力而为,死而后已。公元313年,据守长安的秦王司马邺即位为晋愍帝,组织了三路会攻洛阳的反击计划。他拜刘琨为大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担任北路军统帅。刘琨上表说:“夷狄续毒于神州,夷裔肆虐于上国……我必被坚执锐,誓报寇仇!”
这年正月,刘琨与拓跋猗卢会师于晋阳,遵照诏书进攻匈奴都城平阳。刘聪大惊失色,急调主力回防,两军连日大战,不分胜负。可惜的是,负责南路军的琅邪王司马睿割据江南,刚刚遭受了羯人石勒的追杀祸害,根本没有出兵北伐的勇气,只给了主战派祖狄一千人马;而晋愍帝派遣的西路军统帅司马保懦弱无能,曾经沾沾自喜地自夸有“体重八百斤”,纯属酒囊饭袋之辈。两路大军形同虚设,刘琨的北路军也就独木难支、无果而终了。
三路反击流产之后,晋愍帝深知只有并州刘琨还可一战,于是又请其单独行动。公元314年,刘琨与拓跋猗卢商定会攻平阳。不料横生枝节,就在出兵之前,羯人石勒用诈降的法子杀了幽州刺史王浚,吞并了并州以东的地盘。消息传来,并州的一万多户羯族人就准备发动叛乱策应石勒。拓跋猗卢和刘琨虽然屠灭了这些叛军,但石勒势头正盛,对并州虎视眈眈,他们也就再无余力谈反攻的事了。
公元316 年,孤立无援的西晋朝廷终于走到了末路。这年八月,刘曜率匈奴大军围攻长安,到十一月城内兵疲粮尽,晋愍帝乘坐羊车出降,西晋终于灭亡了。但在匈奴的残暴统治下,陕甘一带反抗不断,直到公元323年,晋军勇将陈安战死,匈奴才终于平定三秦。关中父老为之追念不已,涕泪哀歌曰:
陇上壮士有陈安,躯干虽小腹中宽,爱养将士同心肝。
讘骢父马铁锻鞍,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 十荡十决无当前,百骑俱出如云浮,追者千万骑悠悠。 战始三交失蛇矛,十骑俱荡九骑留,弃我讘骢窜岩幽。 天大降雨追者休,为我外援而悬头,西流之水东流河。 一去不还奈子何,阿呼呜呼奈子何,呜呼阿呼奈子何! [
西晋的灭亡,让苦心孤诣、惨淡经营的刘琨如同五雷轰顶。祸不单行,这年年底,刘琨的忠实盟友拓跋猗卢因为废长立幼,被长子谋杀,拓跋部大乱。刘琨的儿子刘遵正好在拓跋部落作人质,就带着依附于拓跋部的三万汉人南逃晋阳,刘琨亲率数百骑兵前往迎接护送。
此时刘琨面临着国家灭、盟友死的困境,石勒不愧一代枭雄,抓住时机猛攻扼守太行山口的乐平,妄图破关西进。接到乐平太守韩据的求救信,刘琨聚集众将商议对策。箕澹劝道:“虽然新招徕了三万人,但他们一直生活在拓跋部落,难以用法令驾驭,不能马上投入战斗。所以,应当据险自守、修养生息,慢慢消化之后再作打算。”这些情况,刘琨何尝不知。但此时的并州是坐困愁城,西方和南方都是匈奴人的地盘,东边的幽州落在羯人手里,北边的盟友拓跋人已经指望不上。如果不救乐平,让石勒大军破关而入,孤立无援的晋阳又能坚持多久呢?
困守孤城,或许可以迁延日月,但终究会走投无路;全力一战,虽然胜算微小,但至少也算壮烈吧。环顾天下,华夏沦亡,就让我来作最后一搏!
于是刘琨集结了全部两万精锐,迎击石勒。在晋末乱世中,石勒算得上顶尖名将,南征北战无数,击灭过许多宿将雄豪。他曾信心满满地自我评价:“我的能力介于汉高祖刘邦和光武帝刘秀之间。要是遇到光武帝,就当并驾齐驱,还不知道鹿死谁手。至于曹操、司马懿之流,只会欺负孤儿寡母,不配和我比!”
事实证明,他的自负是有本钱的。刘琨终究不是武将出身,属下也是难民成军,没了拓跋鲜卑的助战,根本不是石勒的对手。在羯族军的伏击下,刘军大败亏输,主力尽灭。当时并州又遭遇大旱,外无能战之兵,内无可守之粮,无奈之下,刘琨率领余众离开抗战十年的并州,撤离到山西北部的飞狐口,然后东下太行山,投奔新任幽州刺史段匹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