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援走进内宫深处,一路上静悄悄的。除了几个日常事务的宦官以外,他甚至连一个带着刀枪的侍卫都没看见。走了不远,就要接近宣德殿了。进了南侧堂下的廊屋,马援看见一个身材不高、须发浓密的儒生坐在榻上读书。此人大约三十余岁,头上只戴了一个帻(帻,音zé,头巾)巾。只见中黄门躬身施礼,低声奏道:“陛下,天水信使马援觐见。”马援这才明白:这人就是刘秀!他连忙跪下叩头:“小臣马援,叩见陛下!”
刘秀看到马援来,坐着挥手示意:“马卿,快快平身!一路劳顿,辛苦了吧!来人,赐座!”看到马援拘谨不安的坐下,刘秀缓缓地说:“马卿!朕也听说了,前几日你去过成都,可有此事?”马援心头吃了一惊:“如此绝密的行动,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顿时,他心头泛起一阵寒意:此人真是太厉害了!
正在忐忑不安之际,只见刘秀微笑着,温和地半开玩笑说:“马卿!你遨游于二帝之间,今日朕如此打扮召见你,真是失礼了!”马援心中大动,赶紧弃座,重新跪下叩头辞谢,他慨然道:“而今之世,非但是君选择臣,臣也在择君啊!小臣与公孙述是同县人,从小就是好朋友。前几日,臣到成都去,公孙述在陛阶之上列戟陈兵之后才允许小臣进去!小臣今日远道而来,陛下身边竟无一个侍卫,难倒就不担心小臣是奸人行刺吗?”
刘秀微微一乐:“马文渊何出此言!马卿之名,谁人不晓?岂是做如此勾当之徒?”马援听了,低头不语。刘秀见状,哈哈大笑:“朕看马卿不是刺客,而是一说客耳!”马援跪在地上,抬头慨然道:“而今天下大乱,黎民倒悬,如处汤火之中。称尊立号之辈,不可胜数。今见陛下恢弘大度,犹如高祖皇帝重生!若非今日之见,小臣安能知道,这个世间究竟有无真龙!”刘秀大笑,亲自将他扶起:“马卿过誉了!朕如何当得此言!快快请起!”
这次会面,给马援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这种美好的印象,直到二十多年之后他临终之前,仍然是念念不忘。“云从龙,风从虎”,马援觉得:作为一名臣子,要是能够为这样的一位圣哲之君效力,就是粉身碎骨,也值了!
在洛阳呆的十几天里,刘秀几乎每天都召见马援,有时甚至一天之内召见几次。马援见圣上如此平易近人,全无架子,顿时放开了。他打开了话匣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不觉当中,他竟然忘记了隗嚣的嘱托,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统统说了。
数十日之后,马援这才想起:是启程离开的时候了。他辞别了刘秀,踏上了返回天水之路。一路之上,马援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没有说一句话。他默默无语,一直在沉思。到了平襄,他即刻入府拜见隗嚣。
隗嚣见马援回来,连忙安排侍者摆宴,又留马援夜宿府中,秉烛夜话。夜里,隗嚣与马援同宿一室。隗嚣问:“马将军!此次你到洛阳都有那些见闻,快说说!”
马援沉吟了一下,平静地说:“前日下官到朝廷,十几日内,圣上接见了数十次之多,几乎平均每日一次!甚至一日数次!”隗嚣很惊讶:“啊!他都找你说了些什么?”马援道:“圣上曾令下官夜宿宫中,与他秉烛夜谈,一日今日与大人此时之景!有时,还是彻夜长谈,从晚间一直谈到次日黎明。”隗嚣惊问:“怎么这么久?难道都是关于陇西之事么?”马援道:“圣上与下官所言,都是关于安定天下之要务。圣上与下官所言,不拘于陇西之地,各处军国要务,均有涉猎。” 隗嚣听了,默默无言。沉吟良久,他才发问:“依将军之见,当今皇上之才如何?”马援看了看隗嚣的脸色,迟疑了一下,说道:“依下官来看,圣上之聪明勇略,当今无人可敌!其为人开诚布公,无所隐瞒。胸襟豁达,器宇恢弘,很像大汉开国之主高祖皇帝!然而,圣上博学多才,精通经学。无论是朝廷政事,还是文学辩论,前代之君,无人可及!”隗嚣听了,脸色大变,追问道:“照马将军看,他与高皇帝相比,究竟谁高谁下?”
此刻,马援已经注意到隗嚣神色不对,赶紧答道:“依照下官来看,圣上不如高祖。高祖对于朝廷万事,无可无不可,无论怎么处置都行啊!而当今圣上事必亲躬,投手举足,都是按章行事。而且,他还不喜欢喝酒!”
听了马援的回答,隗嚣很是不悦:“马援!照你这么说,高祖皇帝反倒不如他了?!不爱喝酒,哪里是什么缺点呢?!”
隗嚣虽然满腹狐疑,但是他一向对马援倚为心腹,对他是绝对信任的。他一听刘秀如此厉害,就凭自己这两把刷子,哪里是他的对手?至此,隗嚣决定:绝不可与刘秀作对!为了表示自己对洛阳的忠心,隗嚣又决定让自己的长子隗恂到洛阳当差,实际上是去做人质。为了确保安全,他又决定派马援担任护送任务。
马援自从觐见过刘秀之后,深深为其英雄气度所折服,暗自有心归顺。因此,他借护送隗恂入质之机,巧妙地将全部家眷、宾客都带到了洛阳。隗嚣竟然对此浑然不觉,没有起任何疑心。
马援在洛阳,一直借口照顾隗恂,迟迟不肯回去复命。他在这里一连呆了几个月,渴望得到刘秀的任用。但是,令他失望的是,刘秀却始终无用他之意。
如马援之才,可谓是千年难遇。刘秀为何不现在就起用他呢?这是因为刘秀觉得,现在用马援,还不是时候。根据经验以及直觉判断:解决陇西问题,迟早要用军事手段解决!如果现在重用马援,隗嚣一定会起疑心。搞不好,还会打草惊蛇,坏了大事。“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现在不用马援,就是为了给将来留下“杀手锏”!
马援见刘秀对自己的态度逐渐冷淡下来,他也有些灰心。但是,要是返回陇西的话,也觉得有些颜面无光。加上在洛阳无所事事,带来的随从、宾客又太多,在洛阳实在是无法养活。因此,他上书刘秀:“如今长安三辅刚刚克定,那里地广人稀,土地却又肥沃,请准许小臣带人去长安城之南的上林苑中屯田。”刘秀准奏。于是,马援带着一家老小以及随从,来到上林苑屯田定居。上林苑距离康曲很近,对于这里的一草一木,马援都是非常熟悉。事隔多年之后,他又再次来到这里,却并不是重操旧业,再做牲口贩子,而是成了一名“特殊”的农夫。
本来,隗嚣在两位叔父隗崔、隗义以及军师方望的鼎力协助之下,凉州十二郡的陇西、天水、武都、金城、安定、北地、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包括张掖、居延、三水等三属国都尉属地在内,全部都成了隗氏家族的势力范围。
但是,由于隗嚣不是起义的发起人,而是被隗崔、隗义推上前台的。对此,他一直心存疑虑,担心自己成为傀儡。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更始二年(西元二十四)二月,他不听军师方望苦苦劝谏,硬是要带着隗崔、隗义到刘玄的长安朝廷去做官。
一进长安,他顿时发现,自己已然成了刘玄的“笼中鸟”。做官封侯、光耀门庭的迷梦,被冰冷的现实击的粉碎。为了自保,他不得不向刘玄主动告密,靠着叔父隗崔、隗义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总算是勉强保住了性命。此后,他又深陷更始朝廷内斗的泥潭,搞得焦头烂额,几乎丧命。七月,他靠着两个铁杆部下―――明威将军王遵、云旗将军周宗的拼死保护,侥幸逃出乘乱长安。等他辗转逃回天水郡,凉州形势却与此前大不相同。
从人脉上看,由于隗嚣出卖两位叔父,为当地人所非议,威名大损。从局势的走向看,由于他走了一年多,各地的局势逐渐恶化,逐渐变得无法控制了。到了这年十月,河西五郡就出了问题。窦融在河西五郡的自立,瓜分掉了凉州硕大的一块地盘,使得隗嚣的势力范围大幅度缩水,只剩下陇西、天水、武都、金城、安定五郡。窦融的兴起,使得隗嚣如芒刺背,无法安心,成了他心中的一块“心病”。
这年八月,窦融被刘玄任命为张掖属国都尉,举族来到首府觻得(觻音lù,今甘肃省张掖市西北)上任。窦融的到来,使得凉州的局势为之一变。窦氏在河西人脉极深,交际甚广。他与酒泉太守梁统、金城太守厍(音shè)钧、张掖都尉史苞、酒泉都尉竺曾、敦煌都尉辛肜等人相善,结成死党,彼此声援,以求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