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如此不谬,那么,能让当时的皇上即崇祯皇帝“心动”者,一定就是“崇焕召敌”四字了。然而此四字之从何来?记录上该四字前已经给出了答案:竟然是“都人竟(竞)谓”——都,京城也;竞,争也;谓,说也。就是“京城人”争“说”,如此而已。然而竞相“说”者又岂止数人窃窃私语于室内?既然惊动了皇上,而且能让其“心动”,可见动静不小,沸沸扬扬已经轰动了京城。至于是真是假则无从查考,而街谈巷议必众说纷纭,在人慌马乱的那个特殊时期里,说者言之凿凿,听者信之不疑。说者也许就是听者,而听者转身又变成说者——原来,此即流言也。
这是发生在崇祯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夜晚的事,袁崇焕率五千关宁骑兵刚刚赶到左安门外,另有四千人马在两日夜的急行军中掉了队,还正在途中跋涉呢。
又,《国榷》“卷九十,崇祯二年十一月丙申”条下也有一条记录:“时命崇焕不得过蓟门一步。盖先有言崇焕勾建虏,而崇焕不知也。”
“崇焕勾建虏”,这里倒是直接就挑明了,而且一个“言”字也就道出了它的来历与前之“崇焕召敌”乃同出一门:流言。再说,“丙申”就是“丁酉”的前一天,即十一月十六日,看来这些流言出笼也就是一前一后相跟着的事。
“崇焕召敌”!“崇焕勾建虏”!
这可是“通敌谋叛”的大罪死罪呀,然而犯了大罪死罪的主角袁崇焕本人,却还在左安门外韦公寺前的临时营帐里一面筹划下一步的行动,一面又在焦急地等待掉了队的四千兵马——
自十月二十八日闻警,他立刻就作了应援的布置;十一月三日,他便带着刚赶到山海关的祖大寿、何可纲的兵马西来;一路上,他又布置了畿东各要地的防务;在蓟州,因为皇太极阴遁打乱了他在蓟州背城大战的部署,他只有率关宁九千骑兵“心焚血注,愤不顾死,士不传餐,马不再秣,由间道飞抵”京城。
此时此刻,刚刚落脚在左安门外、一心想着勤王保驾、保护京城的袁崇焕,又哪里会知道,京城里等待他的竟是防不胜防的暗箭:能置他于死地的“崇焕召敌”“崇焕勾建虏”这些流言正在京城里到处传播,甚至还传到了紫禁城里,而且更有甚者,让皇上也“心动”了。
“崇焕召敌”?“崇焕勾建虏”?
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紫禁城里“心动”了的皇上遇上难题了——
后金兵破口入犯,他是多么急切地盼望各路勤王援军早日到京啊;他没有忘记接到袁崇焕入援机宜的疏报时,他就立即批旨“卿部署兵将,精骑五枝,联络并进。蓟兵总属节制,分合剿击,一禀胜算。宁镇守御,当有调度,相机进止,惟卿便宜。卿前在关忧蓟,遣兵戌防,闻警驰援,忠猷具见。”;他没有忘记巡关御史方大任所说“蓟兵无一可恃,惟关宁可用”“各路援兵止有袁崇焕一旅可恃”的话;他没有忘记他谕兵部“袁崇焕入关赴援,朕甚嘉慰,即传谕崇焕,多方筹画,计出万全,速建奇功,以膺懋赏”和“各路援兵,俱听督师袁崇焕调度”的话;他也没有忘记他对袁崇焕上疏引咎和疏陈分守方略的批示。(崇祯长编)卷二十八,崇祯二年十一月戊子;庚寅;乙未;丙申;戊戌;己亥)
啊,差点就忘了——崇祯元年七月十四日平台召对时,袁崇焕还向他提到过:“以臣之力,制东奴而有余,调众口而不足。一出君门,便成万里,忌功妒能,夫岂无人?即凛然于皇上之法度,不以权制臣之肘,亦能以意乱臣之方略。”
那时候,他曾对袁崇焕说:“朕自有主持,即有浮言亦不听也。”(《今史》卷四,崇祯元年七月十七日)
还有,袁崇焕在其随后的奏折中还说过:“夫驭边臣者,与廷臣异。军中可惊可疑者殊多,但当论其成败之大局,不必道求于一言一行之微瑕。盖着着作实,为怨则多,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况图敌之急,敌亦从外而间之,是以为边臣者甚难。我皇上爱臣至而知臣深,臣何必过为不必然之惧。但衷有所危,不敢不告。”
那他自己又是怎么答复袁崇焕呢,他自然也没有忘记:“浮言朕自有鉴别,切勿瞻顾。”(《今史》卷四,崇祯元年七月二十一日;《崇祯长编》卷十一,崇祯元年七月乙亥)
如此看来,袁崇焕怎么会“召敌”、怎么会“勾建虏”呢?
可是,常言说得好:无风不起浪啊。既然人们都这样说,“让朕也不得不信,而且不得不防了。”——“心动”了的皇上终于把他过去的批示以及承诺抛在了一边,与此同时,他也终于拿定了主意。时隔不到十天,对此全不知情的袁崇焕向他“求外城屯兵,如满桂例”时被拒绝(《崇祯实录》卷二,崇祯二年十一月丙午)一事,就是这位皇上已经相信了“崇焕召敌”“崇焕勾建虏”这类流言的最绝妙也最直接的证据。
请注意,“都人竟(竞)谓”和“盖先有言”已经道出了流言正是“崇焕召敌”“崇焕勾建虏”的源头!而正是对这类流言的相信,也才使得高高在上的崇祯皇帝在其后轻易地就相信了奸臣的谗言,又轻易地“中”了或者是皇太极或者是其他什么人设下的“间”计。不用说,这更是第二年八月这位皇上给袁崇焕定十二宗罪、而且随即就“磔”的基础。
人们都说:“(流)人言可畏。”而依袁崇焕之此例,我则以为:“(流)人言”又岂止“可畏”,已经到了“杀人”的地步啦!
刚才说到了奸臣的谗言,它在袁崇焕一案中与京城里的流言一样不可或缺,而且与“(流)人言杀人”比较起来,甚至更上层楼、技高一筹——这有温体仁请逮请杀袁崇焕的五道密疏为证。
温体仁五道密疏的具体情况,似乎已不可考,仅只在叶廷琯《鸥陂渔话》《温体仁家书》中方可觅其踪迹。
就上疏时间而言,由“崇焕之擒,吾密疏实启其端”可知,温体仁的第一道密疏应在崇祯二年十二月一日之前。
就其所列袁崇焕之罪状,至少有“袁崇焕以五年灭奴欺皇上”“密谋款敌”“引敌长驱,欲要上以城下之盟”等,这其实就是后来崇祯皇帝宣布袁崇焕罪状的雏形了——说白了,这些谗言是崇祯皇帝加给袁崇焕罪名的又一个源头!
然则论及说假话脸也不红的本领,仅仅凭温体仁“赖满将军一战,人心始定,城守渐有次第”这一句,即可见其端倪:满桂之率援兵,前有顺义之败北,继有德胜门之溃散,后又有永定门外之全军覆没,“人心”只有惶惶,何来“始定”?而“城守渐有次第”者,不是袁崇焕关宁援兵广渠门之战胜、左安门之战胜、南海子夜袭成功而将后金兵赶走的么?以假为真、将真作假到了如此地步,已知温体仁的操守与人品为何等模样了。
而如果说到温体仁密疏的威力,从其“吾不得不密疏特纠,以破群欺”“吾不得不再疏以坚圣断”来看,温体仁之敢于弄假作恶,巧于谗言杀人,已经修练到了“破群欺”“坚圣断”牵着皇上鼻子走的程度,其祸害之甚,不言自明矣。
该回到崇祯皇帝的话题上来了。
诚然,(流)人言杀人,谗言杀人,但这都只是皇帝要杀人的前奏,就袁崇焕案来说,崇祯皇帝的金口玉言更杀人。
“崇焕召敌”“崇焕勾建虏”这些流言已经构成了袁崇焕罪状的基础,温体仁们的谗言则搭建了袁崇焕罪状的骨架,然而流言毕竟只是流言,谗言也只是黑暗角落里的勾当,这一切都没有证据证明袁崇焕真有其罪(具体论述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袁崇焕十二宗罪辨析》《袁崇焕十二宗罪的证据在哪儿?》)。
然而在八个半月之后,也就是崇祯三年八月十六日的“未刻”(午后一点至两点),崇祯皇帝首先宣布袁崇焕的九宗大罪:“袁崇焕托付不效,专恃欺隐,以市米则资盗,以谋款则斩帅,纵敌长驱,顿兵不战,援兵四集尽行遣散,及兵薄城下,又潜携喇嘛(僧),坚请入城,种种罪恶。”随即命刑部等郎涂国鼎监刑将袁崇焕“磔”于西市。(《崇祯长编》卷三十七,崇祯三年八月癸亥)
接着,崇祯皇帝又有一旨,给袁崇焕加上了更大的罪名:“谋叛欺君,结奸蠹国。斩帅以践虏约,市米以资盗粮。既用束酋,阳导入犯,复散援师,明拟长驱,及戎马在效,顿兵观望,暗藏夷使,坚请入城,意欲何为?致庙社震惊,生灵涂炭,神人共忿,重辟何辞!”(《国榷》卷九十一,崇祯三年八月癸亥)
仅仅过去十七天,即崇祯三年的九月初三,崇祯皇帝在戒谕廷臣时,更将袁崇焕的“罪名”进一步提到了“通虏谋叛”的地步,终于出了他的一口恶气:“袁崇焕通虏谋叛,罪不容诛。尔廷臣习为蒙蔽,未见指摘,今后有朋比行私、欺君罔上者,三尺具在。”(《国榷》卷九十一,崇祯三年九月己卯)
袁崇焕被千刀万剐了,袁崇焕的罪名也大到顶天了,窝在崇祯皇帝肚子里的恶气出了,有一本以诬蔑袁崇焕为能事的小说《镇海春秋》编造的故事又成了更大范围的流言,甚至还被后来的《明季北略》等“史书”采录或传抄了,袁崇焕的罪状似乎也因为这些“史书”中的所谓“史料”而被“坐实”了:袁崇焕成了明崇祯朝到南明乃至清初人们眼中名副其实的“汉奸”“卖国贼”——崇祯皇帝的金口玉言在他生前与死后无疑都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然而,假的毕竟是假的,流言、谗言和皇帝的金口玉言因为专制可以称霸于一时,但决不能疯狂至永久。
三百多年来有多少人又有多少次质疑崇祯皇帝钦定的这一“铁案”,直到清末与民国,这些质疑才终于让人们看到了袁崇焕的正面形象;而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们又从对明季那段历史大量的研讨、钩稽与辨析中看到了更多对袁崇焕给予肯定的结论。
当然,既有质疑,也必有维持,或者说反质疑,这就形成了争议——就在二十一世纪初的这场三百多年来新的最大的争议中,又有人质疑袁崇焕的正面形象、质疑对袁崇焕肯定的结论,或者说要维持崇祯皇帝当年钦定的袁崇焕案,甚至打出了“袁崇焕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卖国贼”的旗号……
说句题外话吧:如今,似乎质疑最为时尚了,凡事凡物,只要挂上一个质疑的标记,便能招来许多的追捧者——其实,如上所述,质疑与维持是相对的,今日的质疑也许就是延续着的昨日的维持,而今日的维持更多可能就是延续着的昨日的质疑,本无时尚与不时尚;况且,无论质疑也好,或者维持也罢,都需要也只能以史实为前提,既不可以拿明知是虚构的所谓“史料”欺世,更不允许随心所欲地编造“史料”骗人:不为质疑而质疑,也不为维持而维持,立足于史实说话,这应该是让人尊敬的负责任的人负责任的做法。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以为:三百多年前的崇祯皇帝以流言、谗言和无人敢说个不字的金口玉言已经杀了袁崇焕一次,三百多年后的今天,再拿那些流言、谗言和记在皇帝名下的金口玉言来说事,或者说再以此杀袁崇焕一次,实在无聊之至;而如果不就此罢手、还要再进一步、仿照崇祯三年一个无良文人的小说《镇海春秋》那样编造一些新故事、并借质疑的名义再造出更大范围的流言,恐怕就很难划到让人尊敬的负责任的人负责任的做法这一边了。
第374章 争议袁崇焕引出的思考之七
关于袁崇焕,又有草根如是说第三章争议袁崇焕引出的思考之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