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总兵满桂战败,遂入城请陛见。言崇焕许皇上五年灭寇,难践其语,故先杀文龙以为信物。
——《石匮书后集》卷十
袁氏身膺不道之罚,则杀岛帅适所以自杀也。中建虏之诱,杀其所忌,能毋败乎?
——《国榷》卷九十
崇焕既杀文龙,密报于清议和。清主大喜,置酒高会。
——《明季北略》卷五
初,天启间,崇焕抚辽东,遣喇嘛僧锁南木座往建州主款,会罢归,未就。至是再出,无以塞五年平辽之命,乃复为讲款计。建州曰:“果尔,其以文龙头来。”崇焕信之,且恐文龙泄其款计,遂身入岛诱文龙至……以尚方剑斩之。
——《明史纪事本末补遗•毛帅东江》
督师袁崇焕事,适当女直主(努尔哈赤)病死,崇焕差番僧喇嘛锁南木座往吊,谋以岁币议和。女直许之,乃曰:“无以为信,其函毛文龙首来。”
——《石匮书后集•毛文龙列传》
崇焕以女直主殂,差喇嘛僧往彼议和,杀毛文龙以为信物。
——《石匮书后集•袁崇焕列传》
毛文龙与建州“既有成约”,愿意出钱赎买辽阳、广宁两地,袁崇焕却“妒其功而杀之,且纳款为内应”。
——《明亡述略》
一至宁远,遂为讲款计。盖自崇焕自宁远奏捷之后,即令番僧往吊东夷以讲和,以罢归未就。再出无以塞平东夷之命,遂以平东夷自诡。虑岛帅毛文龙泄其计,遂身入岛,诱文龙斩之。
——夏允彝《幸存录》
……
这些“史料”虽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甚至被称为“关于袁,为什么汉人写的历史书都惊人的一致?”(见222.244.156.*10月30日发在袁崇焕吧的同题目的帖子)但概括起来,大致有以下三种情况:
一,袁崇焕大言“五年复辽”,因自知“难践其语”,便转而与后金议和,欲求其归“还辽地”,而以此“塞五年之命”,又“恐文龙泄其款计”,或“恶文龙扰之”,遂依皇太极所求“杀毛文龙以为信物”,故而设计杀之——也就是所谓的“以谋款则斩帅”;
二,皇太极意欲“兵入中国,恐文龙截后”,便以“佯许还辽”为诱饵,要袁崇焕杀了毛文龙,“崇焕答书密允”。这就是袁崇焕与皇太极关于杀毛文龙的“前约”。罢归复出之后,袁崇焕因“许皇上五年灭寇,难践其语”,这才又考虑杀毛以践“前约”,从而可得辽地——也就是所谓的“斩帅以践虏约”;
三,毛文龙已与后金约好出钱赎辽阳、广宁,袁崇焕却“妒其功而杀之,且纳款为内应”。
袁崇焕“五年复辽”是不是大话?其谋款又是干什么?我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袁崇焕十二宗罪辨析”一文中已有详细分析,这里不再多说。单说天启六年袁崇焕派人前往沈阳吊唁努酋,双方开始第一次遣使往来议和,是征得了朝廷同意的,尽管天启皇帝开始“朕甚嘉焉”、后来又改了主意“频旨戒谕”,但袁崇焕始终是坦白的(有兴趣的读者可翻看网友牌位先生发在袁崇焕吧的帖子——“天启变脸实录”,与之相应的还有“崇祯变脸实录”,同样很有意思);崇祯皇帝即位,袁崇焕复出,也将自己“守为正著,战为奇著,和为旁著”的“恢复之计”详细上奏,同时也得到了崇祯皇帝“战守机宜悉听便宜从事”的允诺,直到杀毛文龙之后,袁崇焕在上疏中还说:“臣亦不讳言款”。由此可见,在皇太极第二次主动上门要求议和时,袁崇焕也只是将议和看作争取时间的缓兵之计,并没有顾虑一个下属“毛文龙泄其计”的必要。显然,连顾虑都没有,又何谈以顾虑杀人?
再说袁崇焕与后金有“前约”杀毛文龙的事,这么大的事,竟然从后金档案中找不到一丝痕迹证明确有此事,岂不荒唐?大凡细心的人都会想到一个共同的问题:这“前约”既有后金“使杀文龙,佯许还辽”的“通书”,自然还要有袁崇焕“密允”的“答书”,可是至今既没有找到什么“通书”也没有翻到“答书”,又哪里冒出来一个“前约”?这不是明摆着造谣构陷吗?
至于三,关健又在毛文龙与后金有无赎约,然而同样遍查后金档案,于此并无只言片语。同样的问题又一次再现了:约既无存,何来毛文龙其功?再说,建州之势甚是嚣张,正急欲扩展其疆土,岂肯以辽阳广宁之地相让?又岂能愚蠢到让敌人进驻到自己的卧榻旁边?仅此三点来看,就可以知道这种说法的荒谬,更别说什么袁崇焕妒功杀毛甚至作后金的内应了。
应该追寻一下上述“史料”的来源了,这也是需要回答的第二个问题。
现在,我们就来看看有关“斩帅以践虏约”的“史料”究竟是怎样从《镇海春秋》中演变而来。
还是从“《镇海春秋》是‘史书’吗?”一文开头的那个故事说起吧,看过这篇文章的读者大概都很熟悉:
先看《镇海春秋》的第十五回‘魏忠贤发调内臣兵,袁崇焕遣吊夷人孝’是怎么写的:
(李永芳)献策道:“如今要得广宁除非还是起兵,只控那毛文龙闻了消息,又发兵截我之后。怎么是好,不如写封信去与那袁崇焕道我这里自走后以来被毛文龙杀了无数人,我父王为此偏劳成病而终,此仇莫大此恨莫深,只要你行个计校杀了毛文龙,我这里将辽东土地依旧奉还,不敢再来侵犯。那时只要骗得他果然把毛文龙杀了,我们就起兵去攻那广宁,却不是好。”
这封信自然是写了也送了,那袁崇焕又是怎么回话的呢?且看《镇海春秋》继续写道:
袁崇焕道:“我这里不便谢回书,你去多多与我拜上可汗,可汗书中一一行去便了。”
如此一来一往一环扣一环,袁崇焕与后金皇太极有‘前约’杀毛文龙的事便由《镇海春秋》铁定下来了!
再来看看《明季北略》是怎么说的,其卷四“袁崇焕陛见”写道:
先是降将李永芳,献策於大清主曰:兵入中国,恐文龙截後,须通书崇焕,使杀文龙,佯许还辽。大清主从之。崇焕答书密允,复以告病回籍,乃寝。至是,再任,思杀文龙,则辽可得。
从这中间及有关资料中,我们不难发现三个值得注意的有趣现象:
其一,虽然《镇海春秋》说的是大白话,而《明季北略》则文白相兼,但两相对照,何其相似乃尔!由此说来,《明季北略》在袁崇焕与皇太极有“前约”杀毛文龙这件事情上是直接抄自《镇海春秋》,或者说得文雅一点是《明季北略》采录自《镇海春秋》,应该不为错吧?
其二,从写作时间上看,《镇海春秋》刊刻出笼于明崇祯三年、也就是袁崇焕被“磔”的当年,而《明季北略》则成书于清康熙年间,何前何后不言自明。
其三,再来看《明季北略》作者本人的说法,该书的作者叫计六奇,为了撰写《明季北略》这本书,他曾经广泛收集明清之际的各种遗闻逸事,按他自己所说就是:“叙次不伦,见闻各异,而笔之所至,雅俗兼收,有明之微绪余烬,皆毕于是矣。”尽管计六奇在其书中没有注明采录自《镇海春秋》,但也告之于世:“有明之微绪余烬,皆毕于是矣。”在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还有更早于《镇海春秋》的书藉的情况下,认定《明季北略》采录自《镇海春秋》也是很自然的事。
回头再看《国榷》《崇祯实录》《明史纪事本末》《石匮书后集》等史书在袁崇焕与皇太极有“前约”或者说合谋杀毛文龙问题上的记述,显然都不是作者的原创,正如前述一网友所说它们“都惊人的一致”,其主旨大都似曾相识,互相转抄的痕迹明显。源头何在?从上述对《明季北略》与《镇海春秋》关系的分析中,我们应该得出结论了。
如果还不以为然,那就看看袁崇焕与皇太极前后两次议和的来往书信,从中找找答案,如何?
这些书信(包括与议和有关的李喇嘛书及皇太极答李喇嘛书等)计有:(天启年间)太宗与袁崇焕书;袁崇焕复书;李喇嘛书;太宗答袁崇焕书;答李喇嘛书;太宗又致袁崇焕书;(崇祯年间)明使喇嘛吊丧;致书袁崇焕议和;太宗致书明执政议和;袁崇焕复议和书;太宗答袁崇焕议和书;续致袁崇焕书一;续致袁崇焕书二;袁崇焕书覆书二封;太宗再答袁崇焕书;袁崇焕再复书等。(这些书信不难在网上查到,有兴趣者可一一翻查对照)
在这些书信中,可有皇太极“行个计校杀了毛文龙”?可有“我这里将辽东土地奉还,不敢再来侵犯”,可有袁崇焕答应皇太极“书中一一行去便了”的允诺?(《镇海春秋》中语);可有“使杀文龙,佯许还辽”?可有袁崇焕“密允”的答书?(《明季北略》中语);可有“求杀文龙”?(《国榷》中语);可有“订前约,图文龙”?(《明季北略》中语);可有“其以文龙头来”?(《明史纪事本末补遗》中语);可有“杀毛文龙以为信物”?(《石匮书后集》中语);甚或其它牵涉到毛文龙的密谋?……
没有!都没有!
既然没有,那它们究竟从哪里来?
我在前面的分析中给出了答案:
一,至少在袁崇焕与皇太极有“前约”杀毛文龙即“斩帅以践虏约”问题上,《明季北略》是采录自《镇海春秋》,其它史书如《国榷》等要么抄自《镇海春秋》,要么抄自《明季北略》;
二,小说《镇海春秋》则是编造的,正如《〈镇海春秋〉体现作者的政治倾向》一文的作者刘鹤岩先生在其论文中所告诉我们的:《镇海春秋》完全是按照阉党余孽造谣的口径来歪曲事实,它站在阉党立场、在刻意美化与阉党紧密勾结的毛文龙的同时、存心构陷罪名并极力丑化诬蔑袁崇焕和熊廷弼的一部时事小说。
我当然希望持不同观点者据理反驳上述分析及答案,但可惜尚未看到有理有据的反驳,倒有反袁派人士的两条帖子值得一说:
一,“明清际史书一致就说明他们抄镇海的?只能说明史实一致!”
二,“史料虽然都是通敌斩帅,不仅文字上长短不一,内容上也有相当多的细微差别。原因很简单,史料的来源不一,每个史书作者的记录笔法不一。”
对前一条来说,仅仅凭“明清际史书一致”这一点当然不能说明他们是抄镇海的,但由此认定“只能说明史实一致!”就不大妥当了一一史实一致只能说明它们同出一源,可你至今连它们的源头也没找到,却在那里喋喋不休地妄谈“一致”,岂不让人笑话!应该说,我在前两篇尤其是本篇文章里已经给出了答案,你不认可没什么,可你不把力气花在寻找这些史料的源头上,白白浪费时间,多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