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台（指皇太极）与不佞（指毛文龙自己）意气交投，但凡事情相议而行，或战或攻，我自有主意，行止得当万无一失。保身保家，大富大贵，指日间耳。

信中所谓“或战或攻”、“大富大贵”等等，似乎还显得云山雾罩的。但在其后的又一书信中，毛文龙很快就点明了与皇太极中分天下的狼子野心：

若尔取山海，我取山东，两面夹攻，大事即成也。我亦不分尔土，然亦不为尔所管辖。

而到了崇祯二年二月，经过一番折腾之后的毛文龙终于下定降奴的决心，为了求得比先前降奴的李永芳等人更好的待遇、也求得比蒙古首领更好的地位，他向皇太极开出了出卖东江诸岛以及刘兴祚兄弟的价码：

……你若是真要他弟兄们（即刘兴祚兄弟），大事若成，连各岛人都是你的，何况他弟兄乎？

事如依议不谬，再有结局之期，你如何待我？如佟、李之隆，我不肯，如西夷之头领隆，我亦不肯，其中主意不可思外，一切所以事俱不敢明道，先去的刘得库口内是实。

很明显，崇祯初年和天启初年的毛文龙，已经判若两人了！

陈明远先生是一位学者，想必不会忽略上述这些史事吧？

然而，十分遗憾的是，陈先生在训人之后，竟忘记了给自己也把把关，将一条即使为真也已经早就过时了的陈词烂调搬上了桌面——这难道是“客观地发掘历史真相”？这中间就没有表现出“意识形态的偏见”？就没有犯什么“规”吗？唉，作为一位学者，陈先生怎么刚一出手就把自己弄到了这种尴尬地步呢？

又让人捧腹的是，原本是来训人的，想不到一不小心，陈明远先生自觉不自觉地一脚踏去就越过了自己设定的“历史学家的底线”，训人未必见效，反倒捎带着把自己先给训了！

可能陈明远先生还没觉察到，自己那越过了“历史学家底线”的脚并不怎么听招呼，接着又走得更远了点。

这是陈先生评述历史时所选取的第二条“史料”给自己惹的祸。

陈先生说：“皇太极把抗金名将毛文龙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征讨、招降都没起到作用。后金办不到的事，袁崇焕却替他完成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这一论断，陈先生给出了第二条“史料”：

崇焕既杀文龙，密报于清议和。清主大喜，置酒高会。

非常不巧，陈先生出示的这一条“史料”又让网友商羊舞先生一下就点中了要害——（它）出自《明季北略》，而《明季北略》这段是直接抄袭崇祯三年的时事小说《镇海春秋》，所谓的李永芳献策，后金高台摆酒都是小说家虚构！

我在“《镇海春秋》是‘史书’吗？”一文中指出：自崇祯二年十二月一日袁崇焕入狱，“杀帅除忌，引敌入边”的流言从各种渠道传至市井小巷。一个“佚名”的无良文人，据此写出了这本时事小说《镇海春秋》，小说捏造出“李永芳献策皇太极，袁崇焕错杀文龙”等一系列虚构的故事，正好迎合了当时崇祯皇帝和朝廷上下以及京城市民的恐慌与仇恨，自然也造就了八月袁崇焕被“磔”、百姓争食其肉的让人痛心的场面。

《镇海春秋》的负面影响并不限于当时；数十年后，计六奇据此写下了袁崇焕与皇太极“密约”杀毛文龙，载于其所撰《明季北略》之中；紧接着，《崇祯长编》《国榷》《崇祯实录》《明史纪事本末补遗》《石匮书后集》等便蜂涌而上争相传抄；而到了数百年后的今天，上述史书中似曾相识的各种“史料”便堂而皇之地成了反袁派拿来示众的所谓袁崇焕“斩帅以践虏约”的“铁证”。

公正地说，不少反袁的网友常常以此“铁证”质问挺袁的网友；而很多挺袁的网友包括被称为中间派的网友对此却不敢理直气壮地反驳——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都不甚清楚《明季北略》《崇祯长编》《国榷》《崇祯实录》《明史纪事本末补遗》《石匮书后集》等史书在袁崇焕杀毛文龙这一问题上，与一本虚构故事捏造罪名的小说《镇海春秋》之间的真正联系。

昨天上网，又见几位反袁的网友将《明季北略》《崇祯长编》《国榷》《崇祯实录》《明史纪事本末补遗》《石匮书后集》上面那几条袁崇焕与皇太极“密约”杀毛文龙的“史料”郑重其事地罗列出来，作为袁崇焕的罪证。由此可见小说《镇海春秋》三百多年来的阴魂不散，而借助上述一些“史书”的伪装，更是欺骗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瞧，就是在今天，也让多少人自觉不自觉地掉进了它所挖的陷阱之中。

对于这一点，应该说并不奇怪：三百多年前的那段历史以及《镇海春秋》与《明季北略》等一些史书之间的瓜瓜葛葛，有多少人了解得清楚呢？

可是，对于作为学者的陈明远先生来说，这就奇怪了：陈先生也不知情吗？治学多年，谈起别人的态度一套一套，可轮到自己，又谈得如何？竟然谈到了也和小说《窃明》的作者灰熊猫先生一样揣着明白装糊涂、把小说《镇海春秋》标榜为“史书”这种地步，是不是觉得该把自己再狠狠地训一番？也好有点长进，今后不再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陈明远先生恐怕就是第一个将小说《镇海春秋》捧作“史书”并且沾沾自喜于其中“史料”的学者了，可由此却需要付出一些代价：至少学者的“含金量”减少了许多，因为陈先生越过“历史学家的底线”已经不只是“更远了点”，而是太远太远太远了！

为了避免在争议袁崇焕问题上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更多像陈明远先生这样的学者，也为了提醒学者们不要越过“历史学家的底线”太远太远，我列出陈先生在他的训人文章中说的另一段话：

历史学者的职责，就是尽量客观、全面的还原历史的真相，而不是对历史史实根据自己的需要大加取舍抑扬，这是史家的基本良知所在。鲁迅先生早就说过：“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

这些话说得同样对极了——真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这样！

第370章 争议袁崇焕引出的思考之三

关于袁崇焕，又有草根如是说第三章争议袁崇焕引出的思考之三

三倍受追捧的一些“史料”原来是捏造的

在袁崇焕杀毛文龙这个问题上，有一些“史料”一直以来都被反袁派人士视为至宝，随时随地摆将出来，作为袁崇焕“以谋款则斩帅”“斩帅以践虏约”罪名的“铁证”，一面宣称：（反袁派人士）“手中的资料怎样的可信”，而且“论证怎样的无懈可击”，让人感到凿凿有据、不得不信；一面高叫：这些“明末史料普遍认为杀毛文龙是（袁崇焕）与满清议和的条件之一”，似乎历史早就有了定论，袁崇焕已被打翻在地，再难翻身了。

大剧到此好像应该落幕，得胜者也该还朝评功了。但想不到不少得胜者并未止步，大概是要“宜将剩勇追穷寇”吧，其前进的步伐更是迅猛异常——

很快，这些“史料”便随一些历史专稿登载在凤凰网上——就在凤凰网“别人不给草根的话语权，凤凰给！”的口号下，其实也只是只给反袁派话语权的专稿中，这些“史料”就像一些论坛上经常出现的“××威武！”一样神气活现；

同样很快，它们在（袁崇焕）“勾结后金斩帅”的标注下也登上了起点中文网——与凤凰网稍有不同，起点中文网在“万人热议袁崇焕：英雄？汉奸？”的标题下，将灰熊猫（小说《窃明》作者）、阎崇年（《袁崇焕传》作者）、当年明月（《明朝那些事儿》作者）分别列为反袁派、挺袁派、中间派的代表人物，虽然也登载了一些相应的文章或者言论，但从中也能看出主办方的偏向，其中自然少不了上述这些倍受追捧的“史料”。

起点中文网说：“起点小说作者灰熊猫在其作品《窃明》中引经据典，直接指出袁崇焕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卖国贼！由此引发一场对史实真相的论战，网友PK学者，实为罕见！”——的确罕见！一本不仅采用他人编造的“史料”甚至自己也要编造“史料”的小说竟然被抬到“引经据典”的高度，而且还“由此引发了一场对史实真相的论战”，也真该让人们刮目相看了。

可是，将小说中的人物和历史人物混为一谈已经大错特错了，而以上面所说这样的一本小说来评价历史人物，评出来的还会是历史人物的真面目吗？

这让我想起三百多年前，也有一本小说《镇海春秋》，它所针对的恰巧也是袁崇焕。不过，这本《镇海春秋》却完全是按照阉党余孽造谣的口径来歪曲事实，它是站在阉党立场、在刻意美化与阉党紧密勾结的毛文龙的同时、存心构陷罪名并极力丑化诬蔑袁崇焕和另一个抗金英雄熊廷弼的（见“《镇海春秋》是‘史书’吗？——争议袁崇焕引出的思考一”一文）。当然，这本小说的意义不仅在此，它还在于给后来的反袁派人士留下了不少可以利用的故事。数十年后，这些故事被一个落魄秀才写在自己的《明季北略》里，从此作为“史料”便成了一代又一代反袁人士手中的至宝！

可能有人要问：“刚说到倍受追捧的‘史料’，怎么又转到一本小说《镇海春秋》上去了？”

为了解释清楚其中的原委，需要回答以下三个问题。

第一，这些“史料”是些什么？

第二，这些“史料”怎样从《镇海春秋》里演变而来？

第三，这些“史料”为什么倍受追捧？

第一个问题很好回答，它们一直频频在网上出现、如今还高高悬挂在凤凰网及起点中文网为之竖立的战旗上，想必大家都已经很熟悉了：

戍午，督师袁崇焕杀平辽将军总兵官左都督毛文龙于双岛。崇焕自出都门，至宁远，专主款。初，崇焕于宁远捷报后，即令番僧往唁奴虏，意议和，会罢归，未就。再出，无以塞五年平胡之命，声言折冲，虑毛文龙泄其计，是身入岛诱文龙至，……命水营都司赵可怀以尚方剑斩之。

建虏以（文龙）扼其背，甚忌之。阴通款崇焕，求杀文龙。而崇焕中其计不觉也，惜哉。

——《国椎》卷九十

五月庚戌，袁崇焕至双岛，毛文龙进谒，慰劳甚至。戊午，矫制杀文龙。崇焕自出都门至宁远，专主款；於宁远捷後，即令番僧往清军中唁问，意欲议和。会罢归，未就。迨再出，陛见日，许上五年复辽；既而惧上责效，欲复修款议。恶文龙扰之，乃决计斩文龙……

——《崇祯实录》卷二

先是降将李永芳，献策於大清主曰：兵入中国，恐文龙截後，须通书崇焕，使杀文龙，佯许还辽。大清主从之。崇焕答书密允，复以告病回籍，乃寝。至是，再任，思杀文龙，则辽可得。

崇祯元年，大清朝五王、六王及刘爱塔率兵二万，自镇江至，欲报义州之役。文龙以八千人与部下御之，爱发以四百骑战败，降文龙。大清因是密通书崇焕，订前约，图文龙，崇焕信之。

——《明季北略》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