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巳虏变,皇太极大军打到北京城下,‘袁崇焕招敌来’的传言一起,便被温体仁们牢牢抓到了。而随着朝野上下‘袁崇焕暗通鞑子’‘引敌内犯’流言的阵阵喧嚣,温体仁们又抬出了杀毛文龙后的那些街谈巷议——什么“毛文龙欲出钱向鞑子赎买辽阳、广宁两地,袁崇焕却妒其功而诱杀之”、什么“袁崇焕想与鞑子议和,鞑子则以其取毛文龙之头为讲和条件,袁崇焕故而杀之”、什么“鞑子忌恨毛文龙,致书袁崇焕,要他杀了毛文龙,即允诺归还辽土”——也只是那么有意无意地轻轻一点,前前后后的种种流言就交织在一起,不仅让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了,而且勾起了年轻皇上藏在心底的诸多疑惑、更激发出了他那人性中的恶的一面。
“走完了第一步和第二步,也有了至高无上的皇上的参与其中,温体仁们就该在完善上面下功夫了。于是,督师的旧帐便一笔一笔地算起来了:‘五年复辽’是大话、是欺隐蒙骗皇上的;高台堡市米,即使皇上同意‘计口量米’,也是资敌;欲与建州谋款,所以才有斩帅一举、自然也包含了践约之意;援兵四集,也要尽行遣散;蓟州拒敌,却未尝一战即纵敌长驱,平辽平到了北京城下;屯兵城下,却怯阵惧敌、不思与之一战;潜携喇嘛僧,不是胁款是什么?坚请入城,除了逼皇上订城下之盟,又有何事?于是,在一道道请逮请杀督师的奏章里,头头是道的分析、活灵活现的解说,特别是温体仁先后五道的密疏——就是后来朝野广为传扬的温体仁的功劳——终于,他们的目的达到了:皇上坚信督师有罪,而且罪在凌迟!
“按说,温体仁们的第三步也已走完,该风平浪静没事了吧?不,他们还要让督师背着那些罪名遗臭万年呢。于是,就有了崇祯三年刊印的小说《镇海春秋》、有了其中许多的虚构。于是,也就有了十多年后徐石麒奏疏中那样的描述、又有了二十多年或者更长时间后《明季北略》《国榷》等等史书中督师与毛文龙一案那些同出一源的记述。也许这些不负责任的记述只是其撰写者们一时的疏忽,是无心之举,但毕竟给世人和后人挖下了陷阱——终于,这些表面上能够互相印证而实则同出一源互相传抄的东西,就给人们留下了‘督师一案’是一个‘铁案’的假象:阴谋者们的又一个目的似乎也达到了!
“我猜想崇祯皇帝生前死后都是得意的,因为《镇海春秋》这本小说至少帮他坐实了督师‘谋款杀毛’的罪行;因为还有些书一直在帮他诠释‘朕非亡国之君’‘然皆诸臣之误朕也’这种委过臣下的胡说八道。我也猜想他其实原本就是阴谋者圈子里的,因为在督师自赴任后所受到的种种掣肘背后,大都有他的黑手;因为温体仁们说到底也不过是揣摸他的意思、又在行事中融进自己的歹毒而已。
“诚然,督师一案的许多当事人、或者直接目击者也有记录留存:比如《辽西复守纪事》《辽师入卫纪事》、督师的奏折题本塘报、与皇太极来往书信抄件、钱家修的《白冤疏》、余大成的《剖肝录》、程本直的《矶声》《漩声》等;诚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明天启朝与崇祯朝的文档和建州、朝鲜、蒙古三方当时的文档以及私人的记录等等也会得以公开,到了那个时候,相信督师一案真相定可大白于天下;诚然,崇祯朝强加给督师的直至‘通敌谋叛’的十二宗罪没有任何证据,否则,堂堂朝廷一定不会拿流言来搪塞朝臣、箝制众口,也不会出现‘锦衣何地?奸细何人?竟袖手而七人走耶?’的荒唐之事,更不会硬着头皮故技重演、又干出巡捕营苦刑逼山西木匠承认是督师奸细的愚蠢之举。
“但我敢断言:因为一些史书的撰写者所留下的那些陷阱,届时一定会有不小的争议,而且这争议也不会只是一次两次便告结束——所以,我要说:评价督师,务必要对相关史料进行全面地考订、梳理和认真地鉴别、辨析,务必留神不要误入其中的那些陷阱,起码不要再钻进《镇海春秋》这样以虚构和诬陷为能事的小说里去。所以,我还要说:小心哪,现在的和后来的著述者与读书的人们!”
文弼深为宋世英的分析所折服,很受感染,他看着眼前这位谆谆教导自己的老人,不禁大发感慨道:“叔叔说的好极了!对我和像我这样的一代人来说,必将受用终生;而对后来的人们来说,也一定获益非浅——叔叔,相信我们这一代以及后来的人们中的大多数都会记住叔叔的这番话:著述,一定要做一个负责任的著述者;读书,也一定要做一个能辨别真伪的读书人。而无论著述还是读书,都要时刻警惕阴谋者的阴谋,不仅不做阴谋者的帮凶,更要勇敢地站出来、揭露和阻止阴谋者的阴谋。”
宋世英开心地笑了:“这也是我的希望啊,文弼——我寄希望于你们以及后来者中的有心人。也相信你们对于明季之事,无论读书还是著述,能做到精思慎择、探幽析微,只有这样,才不会淆惑于当时的门户之见,方可望还历史之真实,使三百多年的这一公案得以论定;只有这样,不负责任的著述者就会越来越少,能辨别真伪的读书人也就会越来越多;只有这样,阴谋者的险恶用心才会得到遏制,他们的阴谋也才不会得逞;也只有这样,督师和像督师这样的英雄才不会终于末路、这样的忠臣才能够得以善终,即使受到了冤枉,相信也很快会得到改正……”
第345章 坏人多了,好人少了,小人笑了
转眼间,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到了康熙十九年的冬天,八十一岁的宋世英也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与世长辞了。
弥留之际,他把湛庐剑和这些年收集到的史、书以及自己写下来的所见所闻都交给了文弼:“文弼,莫忘了岳武穆,莫忘了你爹爹,莫忘了这把见证他们事业的湛庐剑。我也要去见你爹爹了,我要告诉他:英雄之后又有英雄,这不只应该而且也一定要!文弼——还有尔汉和小袁贵——都要记住这些话,还要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叔叔相信督师的后代一定不会让督师失望的。”
文弼含着泪答应着:“叔叔放心,我会永远记住的。”
尔汉抱起小袁贵,一边抹泪一边说:“宋爷爷,我们也都不会忘记。”
宋世英满意地看着他们,继续道:“还有,文弼,尔汉——五里铺就在鞑子的眼皮子底下,所以你们说话做事一定要小心谨慎。平日里还要多读书,还要坚持把私塾办好,教孩子们认字、读书。要经常告诉孩子们,让他们知道:识字人读了书可以知道前代的历史,识字人写了书也可以让后人知道现在的历史……他们,就是我们的希望啊!”
如蕙没有赶上见宋叔叔最后一面——这几十年来,她跟着师傅一边传教、一边学习岐黄之术,终于成为远近闻名救死扶伤的行家里手。送信人赶到的那天,她正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给人看病,所以耽误了行程——待她回到五里铺时,宋世英闭眼已经三天了。
五七这天(五七,是人死后其家人寄托哀思的一种祭奠仪式——从人死的那天算起,每隔七天做一次祭奠,分别称头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和断七,届时,死者儿女都要在坟前和家里的神位前烧香焚纸钱,过了断七,丧事也就结束了)一大早,如蕙就被邻近村子里的人请去给孩子瞧病了,尔汉在教五岁的儿子小袁贵读书,玉兰照例又给铁柱送药送粥去——药是如蕙配的,天天由玉兰熬好与粥一道送给铁柱,一付一付地吃来,病已经好多了——文弼则收拾了香、纸钱和上供的酒菜,一个人先去了宋叔叔的坟上。
当如蕙和玉兰、尔汉以及小袁贵母子一道来到坟上时,文弼已经烧过了纸钱,盘坐在那儿,两眼出神地望着天空,似乎在想些什么。
如蕙、玉兰跪地先烧了纸钱,又唤过尔汉一家三口在坟前叩过头,如蕙这才转身问文弼道:“你在想些什么呢?”
“姐,我在想:大明为什么会亡了国——上个月宋叔叔生病前还问过我这个问题,可我还没有弄得很清楚。有人说,明亡是因为满鞑子打进了关内,它是亡在满鞑子的手里;也有人说,明亡是因为李自成的大顺军打进了北京,它是亡在李自成的手里,可我总觉得不全是那样……”
“那你现在想清楚没有?”
“想了这么些日子,多少也好像有点清楚了:满鞑子虽然强悍,可它终究还是怯于屡屡打败了它的关宁铁军。如果当年爹爹《为商定恢复之谋疏》的设想得以实施,那么,辽东的局势一定会焕然一新;即如满鞑子绕道蒙古过了长城打到了京城门口,也算不了什么,如果朱由检哪怕稍微懂得一点点的军事常识,给爹爹以时日,待勤王援军云集北京,劳师远袭的皇太极一定会被围而歼之;这且不说,就是到了后来,你想啊,姐——有关宁铁军镇守宁远、镇守山海关,满鞑子不是十四年也过不了关门一步吗!”
“说得对!李自成呢?”
“李自成虽然骁勇,也有过成功有过辉煌,可它也难免功亏一篑而最终兵败如山倒哇。在西安建国大顺,他就开始变脸了。尽管还是小变,但也够可怕的了。而到进了北京、住进了紫禁城、坐上了金銮殿上的那把龙椅,他就更加飘飘然忘乎所以了,人性中贪婪、残暴、自私的一面一下子也就暴露无遗;上梁不正下梁歪,大顺军的奸淫劫掠让他很快就失去了民心;为了一个天姿国色的陈圆圆,又使得已经打算效力大顺的吴三桂‘冲冠一怒’兵戈相向。想想看,这样的人这样的兵这样的大顺朝,能成气候吗?”
“不错!可大明究竟又为什么就亡了国呢?”
“因为它自己,因为它的朝廷腐败,因为它的皇帝无道——它是自掘坟墓,它是自己打倒了自己!拿崇祯皇帝朱由检来说,这个只知加征不知恤民、汲汲邀誉不求实效、出尔反尔反复无常的昏君,这个‘焦于求治,刻于理财,渴于用人,骤于行法,以致十七年之天下,三翻四覆,夕改朝更,用人太骤,杀人太骤,一言合则欲加诸膝,一言不合则欲坠诸渊’的恶徒,这个‘好名而不根于实:名爱民而适痛之,名听言而适拒之,名惜才而适市之。聪于始,愎于终’的小人,这个‘用人多疑且果于杀戮’、结果必然使自己成了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说他不亡国,岂不奇怪了?
“说到小人,我想起宋叔叔曾经提出的要大力张扬英雄和忠臣们事迹和精神的说法,这当然不错,但似乎还少点什么。姐,你想啊——自古以来,在英雄和忠臣们的身边,都少不了昏君的痛下杀手,更少不了恶徒和小人的鬼影子,有的皇帝更是集昏君、恶徒和小人于一身。我们看一看赵宋王朝,它的那些皇帝一个比一个窝囊,至愚至贱。到了南宋高宗赵构时,出了一个大英雄、大忠臣岳飞,抗金有大功下场却最惨。可是,除了小人、奸臣秦桧、万俟卨、王俊等人之外,如果没有那个‘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的小人皇帝赵构,岳飞能被害死吗?岳飞被杀后,南宋君臣更加怯懦,偏安江南一隅,而中原一片大好河山就这样白白地落于金人的铁蹄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