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身膺不道之罚,则杀岛帅适所以自杀也。中建虏之诱,杀其所忌,能毋败乎?
——《国榷》卷九十
崇焕既杀文龙,密报于清议和。清主大喜,置酒高会。
——《明季北略》卷五
初,天启间,崇焕抚辽东,遣喇嘛僧锁南木座往建州主款,会罢归,未就。至是再出,无以塞五年平辽之命,乃复为讲款计。建州曰:“果尔,其以文龙头来。”崇焕信之,且恐文龙泄其款计,遂身入岛诱文龙至……以尚方剑斩之。
——《明史纪事本末补遗•毛帅东江》
督师袁崇焕事,适当女直主(努尔哈赤)病死,崇焕差番僧喇嘛锁南木座往吊,谋以岁币议和。女直许之,乃曰:“无以为信,其函毛文龙首来。”
——《石匮书后集•毛文龙列传》
崇焕以女直主殂,差喇嘛僧往彼议和,杀毛文龙以为信物。
——《石匮书后集•袁崇焕列传》
……
文弼还没念完,宋世英便道:“这都是当年温体仁、梁廷栋、高捷、袁弘勋一伙拿市井流言陷害督师的那些东西!倒成了督师为讲款谋杀毛文龙而与建州的定‘约’,无耻之极,无聊之至。也就是这些无影无踪没有任何佐证的流言,皇上轻信,而定督师之罪:以谋款则斩帅,斩帅以践约;朝野皆信,更是流毒甚广:这不?你说我说他也说,众口铄金,又变成了这些白纸黑字刊印在各种各样的所谓史书里——还记得你读过的夏允彝那本《幸存录》和徐石麒弘光年间所上的反对与满清议和的奏疏吧?”
文弼连声道:“记得,记得,从来就不曾忘掉过。夏允彝在《幸存录》中说:‘一至宁远,遂为讲款计。盖自崇焕自宁远奏捷之后,即令番僧往吊东夷以讲和,以罢归未就。再出,无以塞平东夷之命,遂以平东夷自诡。虑岛帅毛文龙泄其计,遂身入岛,诱文龙斩之。’而徐石麒在其所上奏疏中说:‘袁崇焕遣喇嘛僧吊老酋,因以款议未成,而崇焕去位。迨先帝初立,意在灭奴,召崇焕授兵柄。崇焕阳主战而阴实主款也,甚至杀东江毛文龙以示信。嗣先帝之不许,遂嗾奴阑入胁款,仍戒以弗得过蓟门一步,崇焕先顿甲以待。是夕敌至,牛酒犒劳。夜未央,敌忽渝盟,骑突薄城下,崇焕师反殿其后。先帝于是逮崇焕诛之,而款议再败。’——夏之说爹爹为讲款而杀毛文龙,徐之说爹爹阳主战而阴实主款、也须杀毛以示信——啊,叔叔,我明白了:叔叔的意思是说,在爹爹杀毛文龙这件事上,《明季北略》那几本书上所说与夏允彝的《幸存录》以及徐石麒的奏疏都是一脉相承、同出一源,是吧?”
宋世英一连三击掌:“对!我们再看一个例子,也是你曾经读过的,一本《明亡述略》中说:毛文龙与建州‘既有成约’,愿意出银三百万两赎买金、复、盖三州之地,袁崇焕却‘妒其功而杀之,且纳款为内应’。瞧瞧吧,这也是栽脏给督师的一‘约’,说法不一,实则雷同……”
文弼随即接道:“当时我也曾就此问过叔叔,叔叔说:‘试想,建州之势甚是嚣张,正急欲扩展其疆土,岂肯以三州之地相让?这是一;其二,毛文龙据皮岛弹丸之地,所贪所抢又挥霍无度,何能拿出如此巨款来?仅此两点来看,就可以知道这种说法的荒谬,更别说什么督师妒功杀毛甚至作建州内应了。’记得这是我最早读过的一本所谓关于明末史事的手抄本了。”
宋世英笑笑道:“记的不错。这些书啊,虽然其中也有许多可取可用之处,但在督师杀毛文龙这件事上,却都是不负责任地我抄他、你抄我,这抄来抄去,不把世人和后人们弄得眼花缭乱了?不把事实弄得黑白颠倒了?看看夏允彝的《幸存录》,看看徐石麒的上疏,也就明白这些人不负责任所造成的后果了——哎,不说这些了,文弼,你再往前推想,还读过关于督师杀毛文龙的什么书没有?”
文弼也笑了:“不用了,叔叔。刚才叔叔说到夏允彝的《幸存录》以及徐石麒的奏疏时,我就想到了——就是那本崇祯三年刊刻、胡编乱造为毛文龙张目、又刻意构陷爹爹的小说《镇海春秋》。”
宋世英故意问:“也记得这么清楚?”
文弼答道:“叔叔,这本小说你是在顺治十年收集到又给我读的,当时读过之后我就非常气愤,虽说已经过去了十七年,我同样难以忘掉。不过,这十多天在读《明季北略》《国榷》《崇祯实录》那些书时,我还没有想到这么多。所幸刚才叔叔提起,所以……”
宋世英“啪”地一声又一击掌:“所以说那些书是‘一脉相承、同出一源’。文弼,你这句话呀,确确实实击中了那些书的软肋,当为世人和后人所注意——尤其著述者,稍不留心呢,那就不仅仅只是自误,还要误人的!”
文弼接道:“比如说爹爹与建州有‘约’杀毛文龙的这种说法,虽然也有不少有识之士对此嗤之以鼻,但也有许多人怀疑爹爹杀毛的动机与此有关。这和《镇海春秋》凭空捏造并言之凿凿地写出来、而且将细节描绘得活灵活现、或者明目张胆把流言认定为事实有莫大的关系。”
宋世英有些激动,起身道:“说得好!我们就举《明季北略》为例来说,其卷四“袁崇焕陛见”写道:‘先是降将李永芳,献策於大清主曰:兵入中国,恐文龙截後,须通书崇焕,使杀文龙,佯许还辽。大清主从之。崇焕答书密允,复以告病回籍,乃寝。至是,再任,思杀文龙,则辽可得。’
“再看看《镇海春秋》的第十五回‘魏忠贤发调内臣兵,袁崇焕遣吊夷人孝’又是怎么写的:李永芳献策道:‘如今要得广宁除非还是起兵,只控那毛文龙闻了消息,又发兵截我之后。怎么是好,不如写封信去与那袁崇焕道我这里自走后以来被毛文龙杀了无数人,我父王为此偏劳成病而终,此仇莫大此恨莫深,只要你行个计校杀了毛文龙,我这里将辽东土地依旧奉还,不敢再来侵犯。那时只要骗得他果然把毛文龙杀了,我们就起兵去攻那广宁,却不是好。’
“这封信自然是写了也送了,那督师又是怎么回话的呢?且看《镇海春秋》写道:袁崇焕道:‘我这里不便谢回书,你去多多与我拜上可汗,可汗书中一一行去便了。’如此一来一往一环扣一环,督师与建州有‘约’杀毛文龙的事便由《镇海春秋》铁定下来了!
“可是,事实又是什么样的呢?看看皇太极当时给督师的信不就清楚了?这些信督师都上报了朝廷,信中除了所谓老酋努尔哈赤起兵的‘七大恨’、以及其单方面提出的议和条件‘以黄金十万两,白银百万两,缎匹百万,毛青细蓝布千万馈送’和礼成之后又要‘东珠十,貂皮千张,人参千斤送尔,尔以黄金一万两,白银十万两,缎十万,毛青细蓝布三十万送我’之外,根本就没有提到什么‘行个计校杀了毛文龙’,也没有什么‘归还辽东旧地’等语,又哪里会有督师答应皇太极‘书中一一行去便了’的约定?
“像这样子乌虚有的例子在《明季北略》卷四‘毛文龙鸭绿江之捷’、卷五袁崇焕‘谋杀毛文龙’、‘钟万里解梦’、‘袁崇焕通敌射满桂’等处都有。而《明季北略》中关于督师与毛文龙的许多史料,竟多出自《镇海春秋》,撰者计六奇甚至在采用它们时连出处也不注明、或者说本来心虚不敢注明,有意无意地挖下了不少陷阱。这就给世人和后人读《明季北略》时无形中增添了许多困难,让他们无从辩别哪些是子乌虚有的虚构、哪些才是有史事依据的事实——”
第344章 做一个负责任的人(二)
文弼也跟宋世英一道站起了身,听完他的这番议论,接道:“所以,叔叔说在读像《明季北略》这些有真也有假的书时,一定要特别注意,尤其是准备要引用其中史料阐述自己主张的著述者——如果稍不留心,便会跌进陷阱,其结果就不只自误,还要误人的!”
宋世英慢慢地坐下来,待情绪平静之后又道:“是这样的,文弼。单就责任来说,著述者,有负责任和不负责任两种。我因此想对他们说,一定要做一个负责任的著述者——对史料的取舍必须要慎之又慎,既不能将真弄成了假,也不能以假乱了真,最起码在引用史料时要给出明确无误的出处吧。
“而对读书人而言,我也想对他们说,读书:既要了解历史,也须鉴别真伪,且忌盲从——因为,在他们要读的书中,很可能就有像《明季北略》这样的书,既将小说《镇海春秋》中虚构的东西作为史料引用、又以史书的名义将它们硬塞给读书人,也很可能就有像《明季北略》、《国榷》、《明史记事本末补遗》、《石匮书后集》等这些所谓的史书,却是你抄我、他抄你这样抄得让人真伪难辩从而误入岐途:比如夏允彝的《幸存录》以及徐石麒的奏疏,其中也都晃动着《镇海春秋》的影子,徐石麒甚至还有添油加醋所谓‘牛酒相犒劳’的离奇发挥呢。”
文弼感慨道:“像徐石麒这样的别出心裁,也不知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宋世英道:“说到这里,又有一个问题必须提出来,让世人和后来的人们、尤其是现在的和后来的著述者与读书的人们明白,千万莫因为自己的无知而上了大当。这个问题就是:阴谋三步。古往今来的阴谋者对一些人有意无意制造的谎言大都情有独钟,这‘一些人’有时候也可能就是阴谋者自己或者他们的自己人。而有了谎言,阴谋者们就走出了第一步,接下来的第二步,他们就喜欢看着或者亲自帮着这些谎言通过各种手段广为传播,他们更喜欢这些谎言让越来越多的人相信。紧随其后的第三步就是,阴谋者们希望并助长这些谎言在传播的过程中被不断地完善,直到它们真正为能够左右局势的大人物所重视。当然,这个或这些大人物必须有实权、而且权力越大就越好。到了这种时候,就该阴谋者们摘果子了——不管这个或这些大人物继续相信或者不再相信这些谎言,都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只是,这些谎言在这个或这些大人物的手中能够真正地左右局势,而且最终实现阴谋者的阴谋。”
文弼道:“阴谋三步?这可是我从来没听说的,但我猜得到一定与爹爹的冤案有关,也一定与《明季北略》《国榷》这些书有些瓜葛,是不是?叔叔。”
宋世英继续分析道:“是啊,文弼,你猜得对。你也坐下,我们先来回忆督师一案:此案中有一个关键人物,就是一直躲在幕后的温体仁,其后则是半明半暗的周延儒和王永光以及被他们推在前台的梁廷栋、高捷、袁弘勋、曹永祚等。当然,也少不了朱由检这个自以为天纵英明的年轻皇帝,没有他的多疑、暴戾、尖刻、忌恨与卑鄙,善于揣度帝意的温体仁们的阴谋也是难以得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