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是十五年前被崇祯皇帝杀了的袁崇焕的家人：如夫人万有莲、女儿如蕙、儿子文弼以及被大明朝廷通缉的宋世英、宋世杰兄弟，十几年间，他们不得不辗转迁徙东躲西藏最后来到了太行山的深处栖身。
此前不久，他们又与清兵遭遇，虽然救了两个木匠的命，却遭到了清兵更疯狂地报复。
袁天赦、宋世英和宋世杰拼力死战，他们保护了如蕙、保护了文弼、保护了有莲，可袁天赦永远闭上了眼睛；而在与清兵的几番打斗中，宋世英也失去了妻子和儿子女儿、宋世杰失去了妻子和儿子……
五里铺，这个曾经有过六十多户人家的大村子，在经过了崇祯二年十二月鞑子兵的那场洗劫之后，已经十分荒凉了：房屋，大多已被烧毁，留下来的也已是残墙断壁；人，除了外出避难和被鞑子兵抓走当奴隶的，侥幸活下来的只有早就疯了的铁柱一个人。
而在此后，在鞑子兵一次又一次的洗劫以及后来官兵的骚扰之下，整个五里铺更是面目全非了：庄稼地荒了一年又一年，村子里更是没有了人烟，活着回到村里来的不过十几户人家，都不愿意在老宅子里过日子了，他们相商就在村南的小河边上搭起了十多座简易的窝棚。
住在村子里的仍然只有铁柱一个人——他母亲早已去世，哥哥杨铁牛在崇祯四年的大凌河之战中也已捐躯沙场，妹妹嫁了人要接他过去，但他执意不肯——他独自一人就住在他妻子桂花遇害的那口红薯窖里，时而清醒时而疯颠：清醒时他和常人一样，虽不说笑，但也闷着头照常干活；疯颠时他就傻笑、痛哭、凄凄惨惨地狂叫：“杀了他！剐了他！……”
两个木匠向乡亲们说上官家和袁家都是他们的远房亲戚，在山西老家没了生路才随他们来五里铺落户的，乡亲们都逃过难，自然也同情逃难人——在他们的帮助下，窝棚很快就搭好了，几亩糊口的荒地很快也开出来了，有莲和宋世英宋世杰他们很快和五里铺的乡亲们熟悉了。
日子也很快就走上了规道：清晨，宋世英依旧教文弼练武功；干活的间隙和晚上，宋世英就教文弼和乡亲们的孩子念书，小的念《三字经》《百家姓》，大的念《千字文》《弟子规》，已经读过了《论语》的文弼呢，宋世英就给他单独开课，年纪小小的他早就开始学习《史记》啦。
在此期间，清兵已经占领了整个华北和中原地区，前军也已推进到了四川、湖北、江西、江苏沿长江一线。
满清对汉人的奴役和征服更加凶恶更加残忍了，黄河南北、长江两岸汉人的抗清斗争也更加高涨更加严酷了……
五月，传来了四月底杨州被清兵攻占、屠城十日、残杀军民八十多万的消息。
六月，又先后传来了五月二日李自成死难九宫山和五月十六日清兵进入南京的消息。
闰六月，气愤难平实在忍不住了的宋世杰征得宋世英的同意，将女儿玉兰留给了哥哥、自己去了江南。
没过多久，同样杀敌心切的袁如蕙也与万有莲商妥，去太行山加入了以抗清为主旨的白莲教……
七月，宋世英只身去了北京，找了不少老关系，找到了佘洪的家、也找到了安葬督师骸骨的地方。
回到五里铺，宋世英向有莲讲了两件事：一是佘老伯夫妇已经去世了，去世之前，佘老伯交待儿子，佘家要世世代代为督师守墓——这让他很感动，他相信：尽管现在督师的安葬处还不能公开，但总有一天督师的冤案会大白天下，督师也一定会得到世人和后人的尊重和敬仰的；二是文弼已经长大了，应该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八月十五这一晚，依旧是一个见不到月光的夜晚。
宋世英特意停了晚课，和文弼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带着他来到有莲住的窝棚。
窝棚外，隔一条小河的村子里，疯子铁柱那凄凄惨惨的叫声一声接一声：“杀了他！剐了他！……”
窝棚内，昏暗的豆油灯光一闪又一闪——在一块上书“上官大人之灵位”的牌位前，万有莲问文弼：“孩子，还记得如蕙姐姐常教你唱的那首歌吗？”
文弼道：“是那首荔枝歌吗？”
有莲道：“是啊！你还记得不记得？”
文弼道：“记得，娘。姐姐还说那歌词是广东话——真还拗口得很呢。”
有莲道：“明日是你爹爹的祭日，你就在你爹爹这块牌位前唱给他听听吧。”
文弼恭恭敬敬向爹爹的牌位嗑了三个头，接着唱起来：
乃机哄了，（粤语：荔枝红了）
乃机锁了，（荔枝熟了）
缺云门得称忍乖翻磊了。（出远门的亲人该回来了）
……
文弼还没唱毕，有莲已是泪流满面。
歌唱完了，文弼看了看娘，问：“娘，你这是怎么啦？又哭啦？”
万有莲抹了眼泪道：“孩子，过了今天晚上，你就满十六进十七，长大了——可是，你知道……你知道你是谁吗？”
文弼觉得很奇怪：“娘，我不是上官文弼吗？”
有莲道：“你名字是叫文弼，这不错，还是你爹爹给你起的呢。可是，你并不姓上官……”
文弼瞪大了两眼：“我不姓上官？那我……我姓什么？”
有莲看了看旁边的宋世英，又细细端详文弼一番，这才道：“你姓袁，叫袁文弼——你姐姐叫袁如蕙，娘叫万有莲；你袁大叔的真姓名叫宋世英，是你爹爹帐下的一位参将；你袁二叔叫宋世杰，是位游击；你死去的上官宗赦叔叔叫袁天赦，和住在北京城里的佘洪佘老伯都是你爹爹在世时的仆人。”
文弼情不自禁站起身：“我姓袁？叫袁文弼？娘，那我……我爹爹又是谁？”
宋世英开口道：“孩子，你爹爹曾经是大明崇祯朝的太子太保、蓟辽督师、兵部尚书，他是一个大英雄，也是大明朝的大忠臣——他叫袁崇焕。你坐下，待叔叔从头给你说……”
第342章 英雄与忠臣的结局
“生而为爹爹的儿子，我感到荣耀！也为我们汉人出了朱由检这样的昏君和周延儒温体仁梁廷栋谢尚政这样的奸贼感到可耻……”文弼认真地听着宋世英的讲述，始则神情庄重，继而热泪不止，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嚎啕大哭起来，直到听完还在埋头抽泣，好一阵子才慢慢说道。
“孩子，千百年来，像你爹爹这样的英雄和忠臣不少，可他们的结局大都不怎么好啊——英雄，终于末路；忠臣，少有善终——尽管善良的人们谁都不愿意看到英雄和忠臣有这样不公平的结局，可又是谁也改变不了啊！这就是历史，这也是现实……”宋世英语气很是沉重。
“这就是历史？这也是现实？叔叔——”文弼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啊！待你读完那二十多本史书，你就全都明白了。今晚，叔叔先给你讲几个例子——”宋世英徐徐言道，沉重之中带着哀伤：“春秋时，伍子胥为吴国尽忠竭智，富国强兵，覆楚败越，威震敌国，使吴国以弹丸之地而称霸天下，其谋国之忠、建功之伟，可与齐之管仲并驾齐驱吧。然而，吴王夫差却听信了奸臣宰嚭的谗言，以属镂剑‘赐’伍子胥自尽，并将其尸盛以鸱夷之皮，投之江中。
“到了战国，又有楚国的屈原、赵国的李牧、秦国的白起：屈原怀瑾握瑜，忧国爱民，不肯随波逐流。他曾经做过楚怀王的左徒，甚得怀王信任，‘入则与王图议国事，出则应对诸候、接待宾客’。然而，他却‘忠而被谤，信而见疑’，遭到令尹子兰、大夫靳尚、楚怀王宠妃郑袖等反对，终于为楚怀王、顷襄王一贬再贬、一逐再逐，而最后怀沙自沉汨罗江；
“李牧牢守赵国边防，多次打败匈奴，令赵国北方悍敌十多年间不敢接近赵国边境，后来又大败秦军，救赵国于危难之中。他的结局呢？因为秦用反间计，让赵王的宠臣郭开诬告李牧谋反，昏庸的赵王立刻翻了脸，不由分说杀了李牧，后人有曰：‘赵之所恃者李牧也，而杀之，以速其亡’；
“白起素以深通韬略著称，屡立战功，声名显赫，于秦、赵长平之战中，一举歼灭赵军四十多万，司马迁也称赞他‘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这样的一位英雄却遭到了相国范睢的嫉恨，在秦王面前屡屡说白起的坏话，又在屡屡得逞时机成熟之时，诬告白起要造反，一怒之下的秦王当然不会放过白起，白起的结局也只有死！
“汉朝时，又有韩信这位彪炳史册的一代名将、有人曾经劝他：‘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莫若两利而俱存之，三分天下，鼎足而居’，但他最终选择帮助刘邦夺得了天下，功高无二、略无世出。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借口游云梦的刘邦见到他的第一件事却是绑了他，理由就是上条：‘有人告你想造反！’，这时候的韩信还能说些什么呢？只有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了：‘果若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自当烹。’
“到了东汉朝，窦宪和班固、耿秉北征匈奴，挥兵数千里，一举而空朔庭，至乃‘追奔稽落之表，饮马比鞮之曲’，在燕然山勒石记威，从此为害中国数百年的大敌得以消除，也为东汉通西域创造了条件，可谓功不可没吧？然而，如此英雄刚一班师回朝，便被皇帝‘赐’死，班固以六十一岁的高龄，也被捕入狱，受尽拷掠，竟被活活打死，耿秉虽然已死，也不放过，被除了爵位，其他凡是跟窦宪有关的包括姓窦的和跟着他干事的，自然无一幸免也都遭了殃！
“三国时，又一个大英雄倒了霉，他叫邓艾，以偷渡阴平一役闻名于世，以平定巴蜀而建不世之功，然而由于嫉妒邓艾有功的钟会等人诬其反逆，这正中同样忌恨邓艾的司马昭的下怀，于是邓艾只能落得一个头悬马市、诸子并斩的下场，‘心怀忠贞而负叛逆之名，平定巴蜀而遭灭夷之诛’，悲乎！
“唐朝时，又有高仙芝、封常清二将，镇守安西，功勋卓著，为大唐西陲的安全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安史之乱时，他们为了暂避叛军锋芒并有效阻止其西进长安而退守潼关，却爱到宦官边令诚诬陷。唐玄宗听了边令诚的一面之辞，想也不想就下立令斩高仙芝、封常清，两员有功于大唐的名将就这样在他们固守的潼关营中死于非命了，惜哉！
“南宋的岳飞，其人其事早就家喻户晓了：岳飞抗金，天下闻名，而在河南郾城大败金兵精锐，连金兵统帅兀术也慨叹：‘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可就在岳飞上书宋高宗请求下令各路宋军火速并进，向金发动全面反攻时，宋高宗却命令全线撤军，甚至一日之内连下十二道金牌令岳飞班师。此后，奸相秦桧伙同其死党万俟卨（读音：莫其谢）指使岳飞的一个部下王俊诬告岳飞子岳云和张宪谋反，随即逮捕了岳云和张宪，并以唆使部下谋反罪将岳飞也下了大狱。在找不到谋反证据的情况下，秦桧之流竟然以‘莫须有’之名将岳飞、岳云和张宪杀害。唉——岳飞被逮，只有痛心长叹：‘吾为国忠心，一旦都休！’；岳飞被杀，世人也只有扼腕痛哭：又一个大英雄、大忠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