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最后的一刀直指他的心脏，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他感到他的灵魂和他挂在行刑柱上的骨架一齐飞上了天空，飞到了左安门飞到了广渠门飞到了南海子飞到了蓟州城，飞到了宁远飞到了锦州飞到了辽南飞到了山海关，飞到了东莞飞到了水南飞到了东江边飞到了罗浮山——终于，他又飞到了梧州飞到了藤县飞到了白马圩飞到了藤江边，飞到了那棵他亲手栽的大榕树下。
高大粗壮的大榕树下，正站着他日思夜想的白发娘亲和瘦弱的妻子——她们互相搀扶着，佇立在萧瑟的秋风里、佇立在凄楚的秋雨里，久久地久久地凝望着东北方向的远方……
突然，他看得见了！
他看见了大榕树下摆着供案，供案上的香炉里还燃着香，他知道那是她们在拜祭上苍，她们是在祈求上苍保佑他平安、保佑他能够回到自己的家呀。
突然，他听得见了！
他听见了她们呼唤亲人回家的心声：
乃机哄了，（粤语：荔枝红了）
乃机锁了，（荔枝熟了）
缺云门得称忍乖翻磊了。（出远门的亲人该回来了）
……
突然，他也能够喊出来了！
他用尽了全力喊道：“娘——不孝儿回来了！”
第337章 铁柱：狗屁，你才疯了呢！
铁柱从围观行刑的人群中钻出来，手里还紧紧攥着有手指头大小的一块肉。
他没有被鞑子狗杀死，在崇祯二年十二月鞑子兵对五里铺那场惨无人道的洗劫中，他侥幸还活着——
原来，正当铁柱举刀向鞑子兵们那个大头儿扑去的时候，一个鞑子兵张弓一箭射中了他的腿，另一个鞑子兵挥刀向他的脑袋砍来，可那一刀却砍偏了，只削了他的头皮伤了他的肩膀。当时他满脸是血，腿上的箭伤突然一阵钻心地疼——他一下子就倒在地上昏死过去了。
当他醒来以后，发现妻子桂花和姨妹兰花都已被鞑子兵糟蹋致死、岳父母也都被鞑子兵杀死了，心里恨透了鞑子狗。他咬咬牙把仇恨埋在心底，捡起了他的那把大砍刀就窜出了院门：他要去寻鞑子狗报仇！
可是，当他走遍全村的角角落落，却没有看到一个鞑子狗，见到的只是乡亲们的一具具尸体。整个村子已经给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所有的房屋都被鞑子狗放火烧了，有几处还正冒着烟呢……
几天之后，他到姑姑家去找母亲和妹妹，可姑姑家的村子同样也遭到了鞑子狗的洗劫，姑姑家房倒屋塌成了废墟、姑姑和母亲和妹妹全都找不到了。和五里铺一样，在姑姑家的村子里也没有见到活着的人。
他失望地往回走，半道上意外地碰到了姑姑家的的邻居。那邻居告诉他，他的两个姑姑家以及他的母亲、妹妹都逃难走了，还是和他家一起往西北走的，只是中途全走散了。
他立刻又往西北方向去，一村又一村地打听、一镇又一镇地找。到了地里的麦子快熟了的时候，他还是没有见到两个姑姑和他的母亲以及妹妹，却听到了人们的许多传言。传言说：鞑子狗就是那个叫袁崇焕的督师引来的，城里人还说姓袁的已经被皇上逮进大牢了！
刚听到这个传言的时候，他曾被惊得目瞪口呆——他不相信：袁督师这么一个大好人、大清官，又把鞑子狗打得屁滚尿流的，怎么反倒跟鞑子狗勾搭到了一起呢？他想，说这话的人肯定不是好人，说不定和杨老五一样也是一条早就投了鞑子狗的狗！
可是，到后来听得多了，他也就不能不相信了：他可以不相信杨老五的胡言乱语，但不能不相信众多受到鞑子狗残害的老百姓的话。
他因此也恨透姓袁的这个当了汉奸卖国贼的大骗子，别看这人当面说得好听，背后却干尽坏事。他恨不能吃姓袁的肉、喝姓袁的血。他发誓：见到鞑子狗就杀，一个不饶；见到姓袁的狗屁督师也要杀，也不饶！
当他回到五里铺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他母亲、妹妹青莲和二姑先他一步也回到了家。他只喊了一声：“娘——”便倒在母亲的怀里大哭起来——憋在他心里几个月的恸苦和悲伤，在这一刻一下子全都倾泻出来了……
他哭了整整一天，直到哭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不再哭了，却痴呆呆地问母亲：“娘，我爹呢？他去哪儿啦？怎么这时候还没有回来？”
母亲愣住了，扳着他的头，看着他的脸：“怎么啦？你……你怎么啦？铁柱，你爹他……他……他不是……”
他紧紧拉着母亲的手，追问：“我爹他跟你们也走散了？是不是？是不是？你倒是说话呀——娘，是的话，那我明天就去找！”
母亲、二姑和青莲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出来了，她们明白：他这是疯了！
到了第二天，他又没事了——
母亲试摸着问他：“柱儿，昨天咋回事？”
他什么也记不得了：“啥子咋回事？”
青莲又问：“咱爹呢？”
他心里明白着呐：“青莲，你咋就糊涂啦！咱爹是被鞑子狗杀害了，你不也都看见啦？忘掉啦？忙完了地里家里的活，我就该找那些鞑子狗去，为爹报仇！哦，还有那个招来鞑子狗的大骗子、那个明面上和气心里却歹毒的狗屁督师——找到了他，我也要杀了他！”
母亲和二姑、青莲这才放下一直悬着的心。
可接下来的日子又让母亲、二姑和青莲揪心了：铁柱的精神总有点恍惚，说话也一时明白一时糊涂；空闲时他就看着那口红薯窖发呆，样子也怪怕人的；有时候半夜里还在红薯窖里吹锁呐，那调子就像人在哭泣，他人呢，也是吹一会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再吹一会儿……
母亲请了远近几个郎中给他瞧病，药倒是吃了不少，也还是不见根本好转。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俗称七月半，又称鬼节。传说这一天地府将放出全部鬼魂，所以在民间要普遍进行祭祀活动。凡有新丧的人家，例要上新坟，一般地方上也要祭孤魂野鬼。因此，它又是以祀鬼为中心的节日，是中国民间最大的鬼节），到亲人坟上烧纸回来，铁柱的病又犯了。
这一次，铁柱嚷嚷着要去帮桂花卖红薯——
吃午饭时，他对青莲说：“你嫂子和兰花去北京这多日子了，就那点红薯还没卖出去？这不行，我得过去帮帮她们……”
二姑当然不能再说桂花兰花已经被鞑子狗害死了的事，只有劝他：“铁柱啊，咱不急，说不定桂花兰花她们早就卖完红薯，已经去了宛平，这时候正在姑姑家帮忙呢。帮了你二姑还有你大姑，一时还离不开，啊。咱把这地里家里的事忙完，你就跟二姑一道去姑姑家，好不好？”
铁柱点点头，这才又安稳了一段时日。
刚进八月，铁柱就又嚷嚷要去宛平找桂花，一家人怎么劝也不干，二姑无奈只好带着他回到宛平，又让儿子正平形影不离地陪着铁柱四处找人。
八月十六，正平和铁柱起了个大早来到北京城。
在一家小吃店，一听说要在西市凌迟前蓟辽督师袁崇焕，铁柱一个激凌就又不迷糊了，手舞足蹈一阵之后，他一蹦老高大笑起来：“哈，哈，恶有恶报，这个大骗子狗屁督师总算得到报应了！走，正平表弟，咱们也到西市看看去，看看这个大骗子是怎样被千刀万剐的——哈，哈，哈，哈……”
西市刑场早就围满了人，“杀了他，大汉奸！剐了他，卖国贼！”的叫骂声此起彼伏。
铁柱东看看西瞧瞧，终于瞅准了空隙刺溜一下就钻进了人群里。他挤呀挤呀终于挤到了前头，也终于看到了绑在行刑柱上的那个大骗子。
他立刻瞪大了眼睛，抬手指着那个大骗子，跺着脚大骂道：“你是个大骗子！大骗子，大骗子！”
接着就跟周围的人们一道声嘶力竭地一遍又一遍地叫骂：“杀了他，大汉奸！剐了他，卖国贼！”
他两眼盯着手里拿刀的那个胖子，看着他从那个大骗子身上左一刀右一刀上一刀下一刀地割呀剐呀、看着那割剐下来一块又一块的碎肉、看着刀尖上滴下来那一滴又一滴的鲜血，他心里痛快极了。
到那胖子叫卖“一钱银子一块肉”时，他心里一动，更是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解恨的快感——他使劲地往前挤呀挤，一直挤到那胖子的跟前。他从怀里摸出一钱银子，想了又想看了又看，这才向那胖子递过去，接着就从那胖子手里抓了一块碎肉，紧紧地攥着又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他站在一个地摊旁边，看了一眼手里的那块肉，咬牙切齿道：“大骗子，我今天就吃了你！吃了你！”
他把那块肉塞到嘴里，狠命地嚼着。
突然，他感到一股血腥味从嗓子眼里直往上冒，他想呕。他知道这就是那块肉的缘故，他想把它吐出来，可想想又不甘心。他于是便强憋着，把两只眼睛都给憋得通红通红……
终于，他一伸脖颈把那块嚼不烂的肉块强咽了下去，又抹了抹嘴角上的血，这才得意地高声喊叫起来：“我吃了大骗子的肉啦！我吃了大骗子的肉啦！”
刚巧有人来到这个地摊买东西，看到他那疯狂得怕人的模样，便对小摊贩道：“这人——怕是疯了吧？”
铁柱知道那人是在说他，立刻瞪大了通红的两眼，握紧了拳头，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骂道：“狗屁，你才疯了呢！”
就在这时，正在四处找他的正平跑了过来。
见铁柱跟人吵架，正平连忙拉住他的手，劝道：“铁柱哥，天不早了，我们该回家了吧？再晚，怕要摸黑喽。”
“噢，正平啊，你跑到哪儿去啦？”铁柱脸上放着光，“知道吗？我吃了那个大骗子的肉啦！我给爹报了仇啦！我给桂花报了仇啦！我给兰花还有她爹她娘都报了仇啦！……”
有人从他们身旁匆匆走过，可一听到他们一个喊“铁柱”一个喊“正平”，立时就回转了身——这人就是杨铁牛，他是前屯副将刘永昌的护卫，在钱粮胡同为督师送行之后，他告假说要回五里铺一趟，给乡亲们叙说督师的冤情，他要完成督师在狱中要程书吏等人交待给他的托付。
“正平表弟，铁柱——你们怎么在这儿？”一身老百姓装束的铁牛问。
“啊——铁牛哥，你也来啦！”正平认出了铁牛，不禁惊讶道。
“你是谁？”铁柱却一脸木讷地站在那儿，他又疯了，连自己的亲哥哥也都不认识了。
“铁柱，你怎么啦？”铁牛紧紧抓着铁柱的手，“我是铁牛，我是你哥呀，这还不到三年功夫，你咋连哥也不认识啦？”
“铁牛哥，铁柱哥他……他……他疯了……”
“咋回事啊？正平。”
“唉，去年腊月，鞑子狗们洗劫了五里铺，舅舅被鞑子狗杀死了，表嫂桂花还有她妹妹兰花被鞑子狗糟蹋死了，还有表嫂她爹她娘也都被鞑子狗杀死了……铁柱哥死里逃生，可到后来……到后来就疯了——”正平叹了一口气，“他这病时好时坏，我们从宛平来的时候还都好端端的，怪我一时没盯住，不见了也就这一会儿，就……就又成了这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