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督师大人,是网就有残破时!待到冰消雪化,真相自然大白,世人也总会弄清是非曲直,辩明忠奸善恶,知道真假美丑。老百姓虽然容易受骗,但若知道了事实真相,一定为自己的行为会感到愧疚、为谢友才,李朝江他们的死而感到痛心,也一定会为督师鸣冤的……”
“但愿能有这一天!”袁崇焕拍拍程本直的肩膀,“到了那个时候,更生,别忘了到我坟头一叙,啊?”
“督师大人,如果门生能够等到那天,是决不会忘的——”程本直直起身,庄重地说,“只是……只是门生今生今世不会有那一天了……”
“什么?你说什么?”
“督师大人,门生在向皇上申述大人冤枉时就已经抱定必死之决心:皇上放督师,门生则同生,皇上杀督师,门生则同死!倘若同死,惟愿门生弃市之后,复有一程本直者能为门生收尸,并与督师大人合而葬之,且题词曰:‘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九泉之下,目为瞑也!”
“更生,你这是何苦来着?”
“督师大人光明磊落忠贞报国,值得门生为大人一死。”
“我的好兄弟!”
“督师大人,门生以为:能直面生死者,即是英雄;而不计身后名誉者,更是大英雄。从古到今,也只有督师大人一人兼而有之——这才是真正大仁大义大无畏的大英雄啊!”
第334章 又到中秋月不明
又到了中秋,又是一个月儿不明的夜晚。
如蕙摘了院子里那两株石榴树上的石榴,连同买来的月饼、水果、酒和菜,与袁天赦带着黑子一道来到刑部大狱。
牢房里只有袁崇焕一人了,程本直已经先走了一步——他在八月初十就被问了斩刑!
如蕙流着泪默默地从篮子中取出一些石榴、月饼、水果和酒菜,又默默地摆在原来程本直曾经睡过的床前……
袁天赦道:“老爷,如夫人昨天开始就有动静了,佘大婶说孩子出生可能就在今晚。她得一直守在如夫人身边伺候,佘老伯也去请收生婆了。我们来时,佘大婶说请老爷放心,孩子一定会平安落地的、佘老伯一定会来向老爷报喜的。”
袁崇焕连说:“放心,放心。”
黑子也蹲在主人脚边,眼巴巴地望着主人的脸……
走廊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脚步声停在牢房门口,接着有人轻轻推门而进。
袁崇焕抬头看时,两名狱卒端了酒菜已经走近了跟前,放下酒菜,道:“给袁大人道喜……明日午时……”
刹那之间,袁崇焕感到天也在旋,地也在转,一阵难忍的痛楚骤然聚在胸间,他猛地闭上眼,又一下子拽住袁天赦的手,仿佛要寻找什么依靠似的……
然而,这也只是一刹那,一切便已过去消失得无影无踪。袁崇焕恢复了平静,恢复了从容,面对即将要来的死亡,他只是轻声对狱卒道:“知道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却让如蕙惊呆了,她一下子愣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而待清醒过来,便哭着向袁崇焕扑了过去,声嘶力竭地喊道:“爹爹!——”
“如蕙,莫哭,莫哭。”袁崇焕神态自若,抚摸着如蕙那抽动的肩膀:“来,快把石榴水果月饼酒菜摆好,让爹爹好好尝尝咱自家的石榴……”
袁天赦抹着泪搬了桌几,放了椅子,又摆好所有物什,道:“老爷,小姐,坐下说话……”
袁崇焕坐了下来,黑子依依不舍地又蹲在主人身边,抬起头望着主人,两只眼里也含着泪。
如蕙挨着爹爹坐下,望着爹爹的脸,泪水不由地就又涌出来了。
袁崇焕平静地说道:“天赦,你也坐下,明日永别,我们还有今日整整一夜的团圆——来,都坐下,说说话。”
如蕙眼含着泪剥开一只石榴,将一粒粒籽儿倒在小磁盘中,双手捧着递到父亲嘴边:“这是女儿和有莲姨天天浇水、施肥伺弄出来的果实,爹爹,你都吃了吧……”说着说着,泪水又涌出来了。
“好女儿,莫哭,听爹爹的话,莫哭,莫哭。瞧,这石榴真甜——”袁崇焕拈了几粒石榴籽儿,又一颗颗地放进嘴中含着,声音依旧平静低缓,“爹爹自万历四十七年入仕,至今已过去了十年多,此身既已许国,不必惜也。十来年奔波疆场,出生入死,一腔忠贞、两袖清风,既对得起朝廷,也未辱没祖宗,明日如此收场,也当无憾此生了……”
“爹爹冤枉!可皇上……”如蕙忍不住道。
“天日昭昭……总该有昭雪的那一天吧?好女儿,爹爹不说这些了……”袁崇焕打断如蕙的话,改了话题又道:“爹爹今日要给你说的是……爹爹对得起朝廷,对得起辽东百姓,却对不住咱们这个家,对不住你爷爷奶奶,对不住你母亲,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有莲姨呀。这些年,爹爹回不了家也顾不了家,你奶奶有病,你爷爷去世……”
“老爷,这些年你为国为民为朝廷为辽东,忠心耿耿,天下尽知——人们不是经常说‘自古忠孝难两全’吗?老爷不必为这自责。”袁天赦道。
“是啊,十来年里,爹娘想儿,便寄来一封家书,道不尽千叮咛万嘱咐;儿想爹娘呢,却只能望断秋水,只有将思念寄托在走不完的高山、过不完的大河里……如蕙,爹爹走了之后,只要还有可能,你和有莲姨、天赦叔一定要回老家去,替爹爹上坟去看看你爷爷……要照顾好你奶奶,要替爹爹尽尽孝心……”
“女儿听爹爹的话……”如蕙抹去眼泪,答应道。
“还要照顾好你母亲、照顾好你有莲姨……”
“女儿也都记下了……”
“天赦——”袁崇焕又特别交待道:“世英世杰兄弟执意辞去军职,我再三劝说,他们不肯,也就罢了。他们说,明日就要到家里去,唉,你就带着如蕙和有莲跟他们远走高飞吧。哦,还有——明日你们一个都不许去刑场……你们走得越早越远,我才好放心上路!记住了吗?”
“记住了,老爷……”
“如蕙,爹爹的好女儿,你也要记住!”
“爹爹……”
“如蕙,一定要记住,啊!”
“女儿记住了,爹爹!——”如蕙放声大哭起来。
“还有黑子,天赦,你把它交给佘老伯,别让它跟你们东奔西跑了。”
“是,老爷。”
袁崇焕又爱抚地摸着黑子的脖项,“黑子,如蕙她们要走远门了,你就在佘老伯家等着我——等我从这里出去,就去找你,听到了吗?”
“汪!汪汪!——”黑子不住声地叫唤着。
佘洪来了,他带给袁崇焕的是喜讯:有莲生了一个胖小子!他一脚踏进牢房的门,便道:“老爷,如夫人还嘱咐让老爷给小少爷起个名呢——”
袁崇焕又嘱咐如蕙说:“好女儿,你有一个小弟弟了,今后要帮爹爹好好照顾他——起个名字嘛?好!让我想想,想想……噢,就叫……叫他文弼吧。弼,乃含纠正之意,《书•益稷》曰:‘予违,汝弼。’我之今世过与错,都由长大以后的文弼来纠正吧。”
如蕙抹了满脸的泪,答应道:“爹爹,放心吧——女儿听爹爹的话,也一定会照顾好弟弟的。”
“爹爹这就放心,放心了——”袁崇焕连连说道,接着又问:“如蕙,换洗的衣服带来了吗?”
“带来了,爹爹。”
“那就好——如蕙,再给爹爹洗一把脸、梳理一下头发。明日,爹爹更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刑场上,爹爹也不是一个邋遢鬼窝囊汉,是不是?”
“爹爹……”如蕙眼泪不自主地又流了下来。
洗梳已毕,袁崇焕又起身取过琵琶,递给如蕙,道:“十来年中,爹爹这个大明国里的亡命之徒,拼战疆场而无暇顾及家人,难得有此今宵能和女儿团圆,更难得又有了儿子,让女儿也有了一个作伴的小弟弟,爹爹放心了——如蕙,我的好女儿,再弹支曲子吧,爹爹明日就要上路了。”
“爹爹……”
“好女儿,打起精神!来,来,爹爹给你擦干眼泪……记得苏东坡先生那首写中秋的《水调歌头》么,就弹它唱它,提前给爹爹送行——好吗?”
如蕙含泪点点头,弹起琵琶,鸣咽唱道: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
铁窗外,阴云已遮了明月;铁窗内,父女正生死离别。袁崇焕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少有的微笑,一面轻轻抚摩着他的爱犬黑子,一面静静听着女儿弹曲唱歌。
歌声带着如蕙那无穷无尽的悲痛和愤怨,飞出铁窗,飞向那浩渺无垠的星空,飞向那洁白无暇的明月……
第335章 清白人谁信,功名鬼不知
一辆囚车,从刑部大狱缓缓而出。持枪带刀戒备森严的两队士兵护卫在两旁,也随着囚车一步步地缓缓前行。
囚车站笼里的犯人个头不高,脸色微黑,鼻梁高直,颧骨稍凸,身体瘦弱却精神奕奕,衣服虽旧却干净整齐,他的嘴虽然被胶布封住了,但眼睛里不断闪现的英气却永远也遮掩不住,他的身体虽然被困在站笼里,但挺胸直立的身姿却显示出就是到死他永远也不会屈服……
他是钦犯,在大牢里被关了八个半月之后,当今皇上钦定今日将他押往西市处以凌迟极刑。
今天,是崇祯三年的八月十六日,也正是这个钦犯的受刑之日。
大狱门外的一个拐弯处,中极殿大学士、原内阁辅臣孙承宗和兵科给事中钱家修等十多位朝臣手中各端着一碗酒,神情肃严地站在那儿。
囚车临近时,孙承宗刚刚抬腿向前才迈出一步,就听到大太监曹化淳那尖细的声音在囚车后面响起来:“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靠近囚车——违者斩!”
孙承宗不得不退回原处,然而在稍稍停顿之后,便毅然将手中的酒碗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紧随在孙承宗之后,钱家修等十多人也都毫不迟疑地将自己手中的酒碗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站笼里的犯人说不出话,他只能眼含热泪向孙承宗和钱家修他们点头致意,以此来表示自己对他们的感激之情。
囚车继续缓缓前行——按照皇上的旨意,犯人必须在京城的主要街道示众之后才能去刑场就戮——就在拐弯后不久踏上一条大街的那一刻起,早就聚集在街道两旁的看客们便高声叫骂起来,声音激昂愤慨。
“这就是那个大汉奸,卖国贼!”
“就是他,该死的大汉奸!千刀万剐的卖国贼!”
“杀了他,大汉奸!剐了他,卖国贼!”
“……”
“杀了他,大汉奸!”人群中一颗臭鸡蛋飞了过来,正砸在了犯人的额头上,黄的白的黑的灰的浆液顿时涂满了他的脸,一股臭气也直往他鼻孔里钻。
“剐了他,卖国贼!”一家饭馆的二楼上一盆刷锅水泼了过来,正浇在了站笼的横木上,溅了犯人的一脸一身,几片烂菜叶紧紧地沾附在他那梳理得整齐的头发上和他那干净的衣衫上。
“杀了他,大汉奸!剐了他,卖国贼!”在越来越多看客愤怒的叫骂声中,残羹、剩饭、臭蛋、烂果、脏土、污水不断向他袭来,他满脸满身都是脏物……
但他却无可奈何,他只能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他只能紧闭了双眼在心底背诵自己写的诗——
这是狱中题壁:
狱中苦况历多时,法在朝廷罪自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