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自己纵马过了山海关，在茫茫一片雪地上，到处都伏着他的关宁将士，白雪飘落在他们那染血的铁甲上……
唉，这哪里是看到的，都是听祖大寿他们来牢房说起的……
不！还是他看到的，那一朵朵飘飞的雪花，那一件件冰冷的铁甲，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多么清晰，就像是在眼前啊……
他仿佛听到了他们那悲痛欲绝的一声声的哭叫——“督师有信来！”……
突然一声断喝从半空中传来：“袁崇焕谋叛朝廷！”
他震惊，他惶然……
他看到自己站立在一个悬崖上……
突如其来伸出的一只巨手，猛然一把将他推下了悬崖……
他看到自己摔下去了，摔进了一张无形的巨网之中，网结上都站有人，青面獠牙凶煞恶魔似的，一个个张牙舞爪，手持棍棒，恶狠狠向他扑来……
“你——暗中通敌、谋叛朝廷！”这像是皇上那冰冷威严的声音；
“你——投靠皇太极！”这像是周延儒那温文尔雅却恶毒非常的声音；
“你——结党蠹国，擅杀毛文龙！”这是温体仁那阴狠的声音；
“你——托付不效，专恃欺隐！”这是梁廷栋那幸灾乐祸的声音；
“你——谋款斩帅，市米资盗！”这是曹永祚的声音；
“你——纵敌长驱，顿兵不战！”这是袁弘勋的声音；
“你——遣散援兵，潜携喇嘛，坚请入城！”这是高捷的声音；
“大哥，你就认了吧，何必再吃苦头呢？小弟我……我现在……现在都已经跟了梁大司马啦……”这是谢尚政的声音；
“你是大汉奸！”这是站在广渠门城墙上一边投掷石块砸人一边叱骂关辽士兵的那些京城老百姓的声音；
“你是卖国贼！”这是砍死关辽士兵的那些人们的声音。
就在那张巨网的外面，他甚至还看到了被砸死被砍死的谢友才，李朝江，沈京玉，刘成，田汝洪，刘友贵，孙得复，张士功，张友明……
他看到他们满脸都是血污，他也听到了他们的哭喊声：“督师大人，我们来救驾、与鞑子拼命，咋就落了这样的下场？”……
他却无法回答他们，他现在只想靠拢他们、想拉拉他们的手、想擦擦他们脸上的血污，却又被巨网所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
突然，谢友才、李朝江、沈京玉他们那些人都不见了，而网结上的那些人又都向他扑过来……
他被推到这一边，挨一阵痛打，他又被推到那一边，同样也挨了一阵痛打……他的脸被打肿了，牙被打掉了，胳臂上的箭伤流着血，臀股间皮开肉绽，混身到处是伤、血肉模糊……
他已经忍受不住了，而网结上那些怒喝嚎叫声更让他感到了钻心的疼痛……
他多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啊，他多想站起身来和他们争辩一场啊，但他却哭不出来也站不起来，他痛苦地闭上了眼，他真想一死百了……
“爹爹，爹爹——”
他突然听到了女儿的喊声，他听到了希望。
他极力睁开眼，从网孔中向外张望，他看到了他的女儿如蕙——如蕙正她向他跑来，却又在奔跑中跌倒在地，她一边喊着“爹爹，爹爹”，一边又继续费力地向他这边爬过来……
他一边用手拼命去撕扯网绳，一边大声喊：“如蕙，如蕙……快，快，爹爹好怕……怕……”
他看到如蕙快爬到他的身边了，她就是他的希望啊——他从网孔中伸出手去拉女儿同时伸过来的手……可眼看就要拉住女儿的手时，他却又被东厂的番子们和锦衣卫的官校推进了诏狱、推进了那间又潮又冷充塞了臭气白天黑夜都有老鼠到处乱窜的牢房，那里，还有曹化淳、吴孟明那狰狞可怕的嘴脸，还有那棍棒、铜巴掌和各种各样的刑具正在等着他……
他痛极了，冷极了，饿极了，渴极了，怕极了……
巨网突然没有了踪影，他看到自己又变成了一堵墙……
而周延儒、温体仁、梁廷栋、曹永祚、袁弘勋、高捷他们，还有谢尚政，还有许许多多面孔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都在用脚用力踹，用手用力推……
“轰隆”一声巨响——墙被推倒了，从角角落落里逃窜出来许许多多的惊恐不安的老鼠，它们互相厮咬着，那情景惨极了……可转眼之间，那群老鼠又尖叫着向他冲过来……
他拼命大喊：“如蕙，如蕙——快来！如蕙——我的好女儿呀！……”
“爹爹，女儿在这儿——爹爹，女儿在这儿——”
“老爷——老爷——”
“督师大人——”
袁崇焕陡然睁眼醒来，看到如蕙正俯身在他耳边轻唤，袁天赦、佘洪和程本直站在床前也在唤他。
“哦，我这是在作梦啊，一个好长好长的梦……”袁崇焕慢慢地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又慢慢地说道。
“爹爹怎么啦？”
“没什么，只是一个梦。”袁崇焕淡淡说道。
“没什么就好，爹爹吃饭吧——”
“我不饿，只想听女儿弹唱几曲——如蕙，怎么样？这些日子听了不少，爹爹开心多了。”
“爹爹，听些什么？”玉蕙顺手取过琵琶，问道。
“听什么？让爹爹再想想，再想想……哦，如蕙，今日你就改弹几曲慷慨激越的，如何？”
如蕙稍一思索，便道：“《十面埋伏》——可行？”
袁崇焕点了点头——如蕙当即静心凝神，转轴拨弦之间，已经进入了角色。只见她左手按弦，右手轻拨弦索，那乐声时而如裂石穿云，时而象流水低回，时而若万马奔腾，时而似幽咽饮泣……如蕙将一曲《十面埋伏》弹得出神入化，几个人凝神静听，听着听着就好象自己也都身在古战场了。
一曲终了，四人一齐鼓掌。
如蕙道：“爹爹一向推崇先朝的文征明文先生，女儿再弹唱一首文先生的《满江红》吧，曲也早就有了……”
“哪一首？”
“写南宋岳飞岳将军的那一首——‘拂拭残碑’，行不？”
“哦，那一首啊……好吧。”
如蕙五指轻轻一舒，叮咚之声重又响起，一曲过门才过，在宛转清越而又忧郁悲壮的曲声中，又听如蕙唱道：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
开篇所叙，说的是大明正德年间，夏侯桥沈润卿掘地得宋高宗赵构赐岳侯手敕刻石，当时为翰林院待诏的文征明题词《满江红》一首——那敕书，是宋绍兴三年赵构手书“精忠岳飞”四字赐给岳飞，并且刻了碑文，然而到了正德年间被挖出时，碑文已残，却又幸而尚依稀可辨……
如蕙的歌声变得激越起来：
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
是啊，当岳飞在绍兴三年扫平闽粤赣毗邻地区的群盗之后，对赵构安居东南一隅自然是莫大的安慰，难怪岳飞入朝，赵构便赐手书，说他“精忠”！而当后来岳飞大破金兵、声望骤起有了功高盖主、危及帝位安定的嫌疑时，赵构当然也就变脸啦，当秦桧之流看他的脸色而以“唆使部下谋反罪”指控岳飞时，他就毫不犹豫地将岳飞立即逮进了大狱。
“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袁崇焕不由得唏嘘感叹，他忽然觉得文征明所写、如蕙所唱的岳飞这些遭遇，不就是他自己如今正在经历的么？当初的他，不也像岳飞那样极受皇上倚重吗？不仅委以重任，甚至承诺封候以赏！而现在的他，不也像岳飞那样背着“通敌谋叛”的罪名吗？而身陷囹圄，等着他的，还能有好下场吗？
他看了女儿一眼，再听那歌声，已经变得悲悲切切了：
岂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
果然是“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然岳飞功尚未成而身遭杀戮，更令人为之扼腕，其事更是可叹可恨，后人纵有千言万语也已于事无补了……
袁崇焕受到歌声感染，不禁悲从心来：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子！也是失地未复，也是功尚未成。不同的只是，岳飞并未料到他后来的结局，但他自己却早已料到了……而且，虽则事先料到，虽则也曾先后写在给两任皇帝的奏折里，可自己却又神使鬼差般沿着这条道一步一步走过来，甚至是义无反顾地无怨无悔地走到自己这悽惨的结局，岂不悲哉！
他不愿再往下听那悽惨的结局了……
而正想阻止，但如蕙已经唱出了上阙的最后一句，弦索中饱含着极大愤怨，歌声中流露出无限悲怆：
最无端、堪恨又堪，风波狱。
绍兴十年，岳飞在朱仙镇大破金兵，正要乘胜追击时，被赵构和奸臣秦桧以十二道金牌召回临安，次年即以“谋叛”罪陷其入狱。大将韩世忠等人上书说岳飞无罪，也曾质问秦桧，秦桧却以“其事体莫须有”搪塞。韩世忠愤然言道：“‘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当年的年底，岳飞即被处死在风波亭。
后人有诗曰：“‘还我河山’志未酬，中原难复实堪忧。无端最是莫须有，千古奇冤留万秋。”——呜呼！“莫须有”这三个字，坑害了南宋朝岳飞这样的大英雄、大忠臣，又坑害了多少朝代像岳飞那样的大英雄、大忠臣，如今，又轮到了袁崇焕了……
如蕙声调颤抖，热泪盈眶，终于忍不住俯在琵琶上痛哭起来——她是在痛哭大英雄、大忠臣岳飞的悲惨下场，也是在痛哭爹爹的悲苦命运，长时间蕴积在她心中的悲苦愤怨一下子全都倾泄出来了。
这时候的袁崇焕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了，泪水止不住滚滚流下了脸颊……
佘洪和袁天赦一边抹泪，一边愤愤说道：“老天爷，这还有什么公理？还有什么公道？……”
程本直强忍着眼泪，一直没有说话，他想：督师蒙冤，冤深似海……他默默从如蕙手里取过琵琶，重新调好琴弦，然后对袁崇焕道：“督师大人，门生前些日子为大人那首《边中送别》诗写了曲子，今日也弹唱给大人听听——”
袁崇焕慢慢抹去脸上的泪水，又扶起女儿，轻声道：“如蕙，莫悲伤，且听程秀才弹唱——”
程本直随即边弹边唱道：
五载离家别路愁，送君寒浸宝刀头。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
杖策只因为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高亢壮烈奋发激昂的歌声荡气回肠，在小小的牢房里久久回旋不息……
曲终，程本直轻轻地放下琵琶，向袁崇焕拱手道：“督师大人保重，门生去通州一趟，两、三日就回。”
袁崇焕稍作思索，便又叮嘱道：“程秀才，告诉祖大寿他们：收复永平四城事大，我的冤枉事小。赶走鞑子的希望，就只有寄托在咱们关宁铁军的身上了……”
“大人放心，门生一定转告祖将军。”
“还有，告诉刘永昌，让他转告杨铁牛，如果……如果我真的出不去了，请铁牛兄弟回到五里铺时，一定告知他的弟弟铁柱和乡亲们，就说我袁崇焕辜负了他们的信任，再也不能践约了……”
“大人，门生……门生也记下了。”
第330章 程本直:既来求死,何怕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