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来同一只脚才踏进门,便扬了扬手里拿着的救急文书,喊道:“朱大人,大安口已被鞑子兵所占,巡抚衙门王大人要大人派兵协守遵化……”
朱国彥心里一惊,立刻想到三屯营很快也要面对强敌了,再派兵协守遵化,岂不分散了三屯营的兵力?但他神色却依然镇静,稍作思索便应道:“狗日的鞑子来者不善——朱将军,你带一哨兵马先行前往,待我安排已妥,随后就到。”
朱来同当然不想往遵化那个火坑里跳,灵机一动,劝阻道:“朱大人,鞑子既然来了,也一定不会放过咱三屯营,这时候大人千万走不得!卑职以为,派兵协守遵化不如回书一封,就说三屯营也已发现鞑子前锋,军情亦十万火急。这里是蓟镇重地,驻军责任重大,暂时不能分兵。”
朱国彦迟疑了,这事一旦让皇上知晓,他就是谎报军情,那还了得?
朱来同清楚朱国彥的心思,上前一步接着又道:“朱大人,这鞑子兵来那是迟早的事——遵化如果有闪失,皇上只会找王大人问罪,可咱这三屯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人,那你可就真的脱不了干系啦!”
朱国彦原本也不想派兵去遵化,听朱来同这么一说,想想也很有道理,便顺水推舟道:“好,就依朱将军意思回书吧。”
朱来同一计得逞,又上前几步,走近朱国彦小声试探道:“大人,卑职想:鞑子大兵压境,恐怕还有几日——大人……何不趁此机会将夫人送回老家,避避这飞来战祸?”
不料朱国彦脸色一沉、两眼一瞪,吼道:“胡说!既是大兵压境,让老夫送走夫人,岂不先乱了军心?朱将军,此事到此为止,以后休得再提——下去吧,传我军令:各营营官速率兵将加固城防、检点火炮弓矢枪械,派人尽毁城外房屋水井、并督促百姓速迁城内。”
十月二十九日下午,王元雅的救急文书也送到了山海关赵率教的将军府。
赵率教当即派人飞马向袁崇焕报告,接着就抽调山海关驻军四千兵马,人不离甲马不卸鞍待命驰援蓟北。袁崇焕就在离山海关一百二十里的中后所,赵率教黄昏接到命令,立刻率队出发向蓟北急驰而去……
十一月三日夜,蓟北又下起了大雪,这已经是今年的第四场雪了。
朱国彦巡视城防回到家里,夫人张氏刚刚把温好的酒菜端上来放在桌上,就听到城外人喊马叫一片嘈杂之声传来——朱国彦又是一惊:“狗日的小鞑子,这么快就来了!”他一边骂,一边起身向外走。
还没走出大门,朱来同就来了。
“鞑子来了?”朱国彥急问。
“不是,大人——是山海关赵率教带兵来了,说要进城。”朱来同答。
“好哇——”朱国彥不禁大喜,“快请!快请啊!他们一定又冷又饿又累,传令各营:烧水做饭,腾房让铺,让赵将军的弟兄们吃顿饱饭睡个好觉!好久不见,老夫和赵将军也要喝几杯老酒叙叙旧啦。”
“大人,这……这……”朱来同迟迟疑疑,欲言又止。
“什么这呀那呀,快去传令啊!”
“大人,卑职以为,眼下还不能让赵率教进城……”
“为什么?”
“请神容易送神难哪!”
“什么意思?”
“大人想想啊,赵率教一旦进了城,大人还能在这三屯营呆下去么?”
“这么说,赵率教还要长住三屯营?”
“大人,不长住他来干什么?进了城,他就替袁蛮子占住了三屯营这块地盘,他就在这儿安营扎寨不走了!大人……卑职担心到那个时候,大人你……你恐怕就得挪挪窝了……”
“我还得挪窝?”
“是啊——你不挪窝,他还能安生长住吗?你不挪窝,脑袋还能保得住吗?”
“那……那赵率教不是来打鞑子的?”
“打鞑子不假,占地盘也不假,他这是一就两便——赶走了鞑子,大人你也挪开了窝,这地盘不就顺理成章属于他那个姓袁的上司了!”
“袁督师不是这样的人哪?”
“大人,你道那袁蛮子果真是个傻蛋?没有油水,他要赵率教来三屯营干嘛?蓟州这块地盘,他想占不是一天两天啦!”朱来同越说越来劲了,嗓门也慢慢大起来:“大人想想,远近都有例在先:前不久他还派谢尚政带了兵来,先去蓟州、后到遵化,说什么要加强防务来着,狗屁!那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嘛!要不是总督刘大人和巡抚王大人看穿他的诡计,他早把钉子给钉在这儿了!远,则有皮岛,袁蛮子在那儿杀了毛帅又占了岛,可怕不可怕?大人,这一回他找到了借口,又派赵率教来,能有好事吗?”
“噢——是这样啊……”朱国彥听朱来同这么一说,想到皮岛毛文龙的下场,心里一阵阵发毛,一时没有了主张,又问道:“那……那该怎么办?”
“赶他走!”朱来同说出了他早就想好的主张。
“赶走赵将军?”朱国彥犹豫了,“这于情于理于法都说不过去呀!”
“这都什么时候啦,大人,还讲什么情什么理什么法呀?请大人放心,这事交卑职去办好了——卑职就对赵率教说,巡抚大人有令:要援兵速速赶到遵化!如此一来,他就是有心占咱这地盘,也没有不走的胆子。是不是?大人。”朱来同倒是一点也不迟疑,撒起谎来更是一点也不脸红。
“唉……”朱国彥虽然摇了摇头,可最终也不制止,只是叹了一口气,慢慢走回房去了。
三屯营城外,人困马乏的四千兵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们急行军已经三天三夜,每晚歇息还不到两个时辰。过了迁安,又有狂风裹着大雪迎面扑来,他们顶风冒雪忍饥挨冻好不容易来到三屯营,心想今晚总该吃顿饱饭睡个囫囵觉吧,却不料城上的士兵好半天才叫来一个副将朱来同,那答话更让人火冒三丈:“巡抚大人有令,要援军速速赶到遵化去!”
赵率教急了,高声叫道:“请朱国彥总兵一见!”
朱来同却不急:“朱总兵正在各营巡视,一时还脱不开身,要卑职来传巡抚大人之令。赵将军,军情紧急,切莫违令误了行程啊。”
城下的士兵们更急了,不由大骂起来。
城上的朱来同也不气恼,站在城垛后向城下挥了挥手,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赵率教知道再喊再叫也无用,只在心里骂道:“朱国彥这老东西,看以后还有谁再称赞你敢打善战不怕死?来几个鞑子就吓得缩头当了乌龟!”转念一想,连朱国彥这样的人都变成这样,其他总兵更是可想而知了……想到这里,他浑身不由一颤,在心底连连叫起苦来:“糟糕!看来这一次凶多吉少了……”
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
三屯营城外民房尽已被毁、水井也已都被填,四周空无一物、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四千将士人人心里都明镜似的:这儿连露宿也不可能了。
赵率教面向着遵化方向,迎风站在雪地里,想了好一阵,又弯腰抓把雪擦了擦脸,接着猛地一跺脚,下令道:“继续西进,遇到可能露营处,立刻垒灶烧饭,天明之前赶到遵化城!”
第279章 赵率教捐躯
四更天,当赵率教带领四千兵马急急地赶到遵化城外一处树林时,前哨哨探正巧赶来报告:鞑子昨日午后已经围城,但一直围而未攻。
赵率教紧锁的眉头一展:老天保佑,遵化还在!遂问道:“这里到遵化城有多远?”
哨探答:“大约十一二里,赵大人——从这儿前行五、六里,就到了前面那个高坡,高坡过去里把路,是鞑子贝勒阿济格的大营,再往前约五里,就是遵化城的东大门了。”
赵率教又问:“鞑子的哨位放出多远?”
哨探答:“不远,就在那面高坡上——不过只是流动哨,大约半个多时辰,从大营出来一支九、九人的小队,在高坡上四处了望约有一袋烟的功夫,便又折回营去了。我们的人,眼下就在那高坡下面藏身。”
赵率教随即道:“好!那我们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借此树林隐蔽,我全军将士可稍事休整,人啃干粮马喂草料。然后,悄悄运动到高坡这侧,听我号令一鼓作气冲进阿济格大营,杀开一条血路,进城与王元雅守军会合,坚守遵化,以待督师后援——生死存亡,就在此一举了!”
而此刻,心惊胆战的王元雅还坐在他的书房里,几乎一夜都没有合眼,手里拿着皇太极的劝降信翻过来又翻过去——昨日午后鞑子围城时,他就站在城头,一看到城下黑压压的鞑子兵,吓得差点就晕了过去。挨到傍晚,却又不见鞑子攻城,他心里正奇怪呢,四城守兵却陆续送来了十几封鞑子射到城墙上的劝降箭书。他立刻打开了其中的一封,刚瞄了一眼就回到巡抚衙门。
在书房里,王元雅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想着那封劝降箭书,心里头乱极了,不知不觉就到了四更天。
樵楼上响过了四更天的梆子声时,他又一次拨亮蜡烛,再一次细细地读了一遍那封劝降信:
大金国汗致书遵化王巡抚:
我两国本相和好,后因尔国诲慢侵陵,致成七恨,
我乃告天兴师。幸蒙上天垂鉴,不计国之大小,止论理
之曲直,以我为直。故举山海关以东,辽东、广宁诸地,
悉以畀我。我犹欲息兵,与尔国共享太平,屡遣人致书
议和。尔君臣妄自尊大,自视如天上人,且卑视我,不
以我书转达,我深恨之。因完固城池,重兵留守,爰整
师旅,大举而至。凡我兵所向,自喜峰口迤西,大安口
迤东,拒敌之兵,悉以诛戮。其汉儿庄一带归顺人民,
秋毫无犯,但取刍糗,饱我士马。今尔等若输城来降,
功名富贵,当与共之。尝闻良禽择木而栖;俊杰相时而
动。尔等可不深念?至于民人,皆吾赤子,来归之后,
自当加以恩养。昔辽东之民,既降复叛,我曾杀之,良
用自悔。今图治更新,仁恩遐布,尔等当亦闻知,无俟
予言也。我既大举兴师,岂肯中止,尔可速自审处,毋
贻后时之悔。
读毕,王元雅站起身,走到窗前伸了个懒腰,又揉揉眼睛晃了晃脑袋,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开始梳理已经乱七八糟的思路。
——鞑子来势迅猛,所向披靡,而援兵又迟迟未到,这小小遵化城看来是万难守得住了。
——坚守不降!就是死了,也能名扬朝野、流芳百世;要是侥幸还活着,又守住了遵化,那不就立了大功啦?一定也会像袁崇焕固守宁远孤城那样,被朝廷看重,为世人侧目。就是戴不上督师的乌纱帽,但起码这蓟辽总督的位置也该轮到我王元雅坐一坐了。
——可是,谁都知道:鞑子破城即屠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拒敌之兵,悉以诛戮”,不降也就只有死!
而一想到死,王元雅就感到太可怕了,又犹豫起来。
——人死如灯灭,万事即休,什么名扬朝野、什么流芳百世,什么督师,什么总督,都还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