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望着远处城楼上的积雪和城墙上那些显得有些疲惫的站哨士兵,不由地皱起了双眉,那张刚毅果敢执著自信的脸庞上也随之现出了一种平时少有的焦灼忧虑的神色。
在他的身后,黑子静静地蹲在那里,前腿直立,后腿曲地,昂着头看着主人的背影。
好半晌,袁崇焕才慢慢转过身来。他爱抚地抚摩了黑子好一阵子,才又慢慢站起身,缓步走到一直站在书桌旁的一位魁伟英武的将军面前——他,就是不久前升任参将的谢尚政,刚从山海关来。
“一飞——”袁崇焕轻轻叹了口气,看了看谢尚政,说道:“看来还须向皇上再写一本请速发饷的奏折了,边关军情如此紧急,这……这兵饷是容不得再欠下去了!”
“是,督师大人。”谢尚政向后退一步,身躯直立,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回答道:“不过……”
“一飞,这称呼我听着别扭。”袁崇焕打断谢尚政的话,“这是书房,不是公堂,也不是战场。我对你也不知说过多少遍了,你我是从小就要好的朋友,在这样的场合,还是按老家的规矩称呼吧。”
“是。督师大……”谢尚政话刚出口,便又立即打住,他不好意思地向袁崇焕笑了笑,改口道:“大哥……”
“看,这不就亲热多了嘛。”袁崇焕笑了,接着问道:“一飞,刚才你说什么来着?‘不过’?是不是?有话就直说嘛,不过什么?”
“大哥……朝廷欠饷已不只此一次,你写的奏折也不只是一本了。小弟私下里听兵部来的人说,皇上对大哥请饷的事已经有些不满啦。”
“哦——”袁崇焕心里又是一震,他想起前不久程本直从京师带回来的消息,但很快又让自己镇静下来,笑问:“都说些什么呀?”
“小弟也问过他们,可他们也没有说出个一二三来,想来也许都是猜测——不过,常言说:无风不起浪,大哥还是小心点好。”
“我说呢?都是一些谣传,听不得的——”袁崇焕脸上仍然带着笑,“去年七月我到京师时,皇上平台召见,曾问及平辽方略,我以‘五年复辽’答对,具体事宜也都一一奏明,皇上龙颜大悦呢。当我说到‘复辽须事事应手、第一便是钱粮’时,皇上当即谕知在场的户部右侍郎王家桢,道:‘户部须着力措办,不可令关辽军中钱粮不足’呀。”
“大哥,太书生气了吧?小弟常想——”谢尚政道,“自古以来,不都是说归说、做归做呀!你看现在,皇上话是这么说,可这才三个月,朝廷不还是照样欠饷欠粮,将士们还不是照样饿肚子!”
“唉……我说一飞呀,这些年灾荒不断,边事迭起,国库空空,户部也有户部的难处啊……九边欠饷已非一日一时,而是以月甚至以年计;所欠数额呢,也不是几千两、几万两,而是几十万、几百万之巨!长此以往欠下去,如何能稳住守边官兵们的心?又如何保证九边不出事?”袁崇焕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沉思片刻,便作决断:“只有这样一条路可走了——大哥我这本奏折就请皇上发内帑救急,咱们不再找户部的麻烦也就是了!”
“这……这……”谢尚政瞪大两眼,直直地看着袁崇焕,嘴巴张了又张——过了好一阵,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又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愣愣地看着袁崇焕,看着他手中的那支笔在纸上来来回回地蠕动着……
第212章 请发内帑(二)
日入时分,袁崇焕拟好了《请发内帑疏》的稿文。他重重地丢下笔,一边舒展着臂膀,一边对谢尚政说道:“一飞,你先看一看。”接着又吩咐侍立在侧的家人袁天赦:“你这就去请程书吏来书房一趟!”
“是,老爷。”袁天赦答道。
可袁天赦转身还未走出几步呢,就听书房门外有人朗声禀道:“书吏程本直求见督师大人。”
听到程本直的声音,袁崇焕连忙道:“程书吏请进。”
手里拿着一份公文的程本直走进书房,一边向袁崇焕呈递公文,一边禀报道:“大人,这是山海关赵率教赵将军转来的紧急公文,说蓟州、遵化两处士兵因为欠饷而有骚动迹象。卑职刚收到,请大人过目。”
“哟,这挠手难办的事儿都一齐凑起热闹来了!”袁崇焕接过公文,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道。待仔细看完,他将公文递给谢尚政,又对程本直说道:“程书吏,为关内关外欠饷的事,我已经拟了一本请发内帑救急的奏折稿文,正要请你来润色誉抄呢,可偏巧又有蓟州、遵化两处也来添乱——这样吧,你先看一看,再加上蓟州和遵化欠饷的事,一并改好誉正,明早就速速送往京师去!”
“请皇上发内帑?大人——”程本直愣了好一阵子,才又说道:“钱阁老一再交待,让卑职转告大人,不要提内帑的事——动皇家内库,非同小可呀。弄得不好,后果不堪设想。听说万历爷时,银锭堆在皇家内库里,年深日久了,有的已黑如漆、有的则腐似土,也没有人敢动其分毫——大人哪,卑职以为,大人只须向朝廷请饷也就是了。至于饷从何来,那是户部职内之责。而发不发内帑,也只是皇上考虑的事。大人何苦出头,给自己找麻烦呢……”
“程书吏,我何尝不知请发内帑的利害——钱阁老也是为我好,这是要得罪皇上啊。”袁崇焕默然无语了好一阵,但终于咬了咬牙,断然道:“然则军情急迫,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倘若朝中有人站出来请发内帑,岂不更好?可就是……就是没有人站出来——唉,如果人人都怕得罪了皇上,不敢上疏直言,那这饷银怕也就根本发不下来喽,到头来还不是坑害了边关将士?坑害了边关防务?最后还是坑害了朝廷、坑害了皇上,边事急矣,既然没有人站出来说话,就让我开口请命好了!皇上英明,总会明白作臣子的一番苦心的。”
“大哥,你再仔细考虑考虑……”
“没有再考虑的时间了,就这样吧!”
“大人……蓟州、遵化二镇欠饷之事,能不能这样——”程本直又一次想到了借饷,“先知会蓟辽总督及顺天巡抚,让他们也象大人上次在山海关借饷那样,派员速赴欠饷二处,以督师衙门、蓟辽总督衙门、顺天巡抚衙门还有大人的名义向当地商民暂借一些银两发饷、购粮。卑职以为,以大人的声望,各镇商民必定会慷慨解囊、倾力相助的——如此,也便缓解了边关眼前之急,亦救了蓟州、遵化二处将燃而未燃之火。”
“不错——眼下事急,也只能如此了。”袁崇焕点头应允,当即吩咐谢尚政:“谢将军,速去何中军处,领取督师衙门公文带回山海关,请赵率教赵将军速选精干办员分头去蓟州、遵化二处办理借饷事宜!”
“是,督师大人。”谢尚政去了。
“大人——”程本直问道,“那改疏之事?”
“程书吏,我明白你的一番心意。不过——”袁崇焕非常欣赏程本直的干练、才识、仁义和忠耿,也很感激程本直对自己的一片关怀之情。他看了看这个曾四次登门拜访并决计追随他、在他复出之后又执意不愿为官只以布衣从军相随的年轻人,神态庄重地说道:“如今,大明边防事大,五年复辽事急,靠借银发饷,也只是权宜之计啊。为人臣者当为大明边防着想,当为五年复辽着想,也因此当求长久之计。我知道国库空虚,无银可发,可皇家内库有的是银子。所以,请皇上发内帑虽然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也是为皇上着想、为大明着想,如果行得通的话,倒也不失为一条极有效的长久之计。皇上英明,一定清楚其中原委,想来也是会准我之所奏的。想我袁崇焕,原本岭南区区一介书生,蒙先帝和当今皇上的恩宠,十年之间,从福建邵武的一个小小县令骤升至当今的朝廷大员。我即是粉身碎骨,也难报浩荡皇恩之一二呀。”
在追随袁崇焕的这些时日里,程本直更直接地了解了他所崇拜的这位督师的行事和为人。听了袁崇焕这一番肺腑之言后,程本直不由地有了一种热血奔涌的感觉,他知道袁崇焕是一个一旦有了决断就一定要走到底甚至不考虑后果的人,而此时此刻,他不仅更加敬佩督师大人对朝廷的忠心,同时也为督师大人的前程和命运担心。
他捧起那本奏折稿文,两眼望着袁崇焕:“大人……”
“程书吏——奏折,你改好就快些誉抄吧,莫误了明早发文。后果,我不会再深想、你也不必再说了。”袁崇焕毅然打断程本直,淡淡地说完几句之后,头也不回,就大踏步走出门,往前厅去了。
望着袁崇焕渐渐远去的身影,程本直的眼睛湿润了。他看了一眼手里的那本奏折稿文,在心底里默默祷告着:“愿皇上明白督师大人的耿耿忠心,愿苍天保佑督师大人……”
第213章 朱由检的斋日菜肴(一)
天气晴和,万里无云。紫禁城的红墙黄瓦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威严、辉煌、壮观。
乾清宫西暖阁温暖如春,十九岁的崇祯皇帝朱由检端坐在御案前,一边品着香茗,一边审视着一本由内阁呈进请旨的奏折——奏折上列有十几个人的名字,都是要提职晋级的。这些人当中,虽然有的朱由检还算熟悉,但不少还不认识、甚至连名字也是第一次看到。像这种已经由吏部细察并通过内阁会议确定后的例行公文,只要皇上的朱笔御批而已,那些人的升或者不升,也只在他这位九五之尊的朱笔一挥之间。
就在朱由检拿起朱笔准备在奏折上批写“准奏”的时候,他又突然停了笔——原来,朱由检记起了其中有几个好象是内阁次辅钱龙锡的门生。而一想到钱龙锡,他立刻想起了钱龙锡那本批评他执政有“自用之心”、求治又“操之过急”、因之对臣下偏用重刑且多猜忌的奏折。
钱龙锡在奏折中写道:
……陛下所擘画,动出诸臣意表,不免有自用之心。
臣下救过不及,谗谄者因而间之,猜忌之端遂从此起。
夫恃一人之聪明,而使臣下不得尽其忠,则耳目有时壅;
凭一人之英断,而使诸大夫国人不得衷其是,则意见有
时移……陛下求治之心,操之太急。酝酿而为功利;功
利不已,转为刑名;刑名不已,流为猜忌;猜忌不已,
积为壅蔽……
每当想起这些刺耳的言辞,朱由检心里就感到不自在:自从登极以来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朝廷上下、宫内宫外谁不夸他“天纵英明,励精图治”?谁不夸他“沈机独断,刈除奸逆”?谁不夸他“宵旰靡宁,忧勤惕厉”?谁不夸他“无怠于国政,无近于声色,乃大明中兴之君”?……唯独这个钱龙锡,老糊涂了,竟然如此放肆,不识时务地没事找事,折损朕的面子!
从那个时候起,朱由检就已经起意换掉钱龙锡了,但一时又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替代,也只好暂时搁置下来。
此刻,朱由检又细细地看了看奏折上那十几个名字,心想:“让厂卫去细查一番再做定夺。只要是钱龙锡的门生,一个也不能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