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欲加之罪

然而，远在荆州的司马休之却在与刘裕争夺民心，这让刘裕如坐针毡。

司马休之是如今硕果仅存的德高望重的司马氏皇族，出自司马懿六弟司马进之后，他的父亲为谯王司马恬，祖父是谯王司马无忌，曾祖为谯王司马承。司马承死于王敦之乱，司马无忌曾随桓温北伐，司马恬深为孝武帝依靠。司马休之四兄弟同样为司马道子父子信任，如今，经过桓玄之乱，四兄弟只剩下了司马休之一人了。

义熙八年九月，当刘裕对荆州刺史刘毅实施讨伐之初，就任命司马休之为新的荆州刺史。想当初，在义熙元年司马休之即被任命为荆州刺史，但却被桓玄侄儿桓振赶跑，随后，荆州刺史一职由刘裕的亲信魏咏之短暂接任，不久，魏咏之去世，荆州一直处于刘裕弟弟刘道规的控制之下，刘道规死后，刘裕采取了调虎离山之计，名义上让刘毅接任荆州刺史，但当刘毅刚刚到达江陵不久，即发起了对其的打击。要知道，司马休之自从被免去荆州刺史以后，他作为司马氏皇族的代表之一，一直受到刘裕一党的排挤，在数年中，曾被弹劾了两次，刘裕当然不愿意看到司马氏皇族占据地位非常重要的荆州地区，在这时，刘裕再次起用司马休之，不过是想稳定司马氏皇族。

当刘毅被顺利除掉以后，尤其是看到司马休之在荆州地区深得当地百姓的民心，这让刘裕十分忌惮，也让他开始考虑如何将司马休之一族彻底清除掉。

司马休之的儿子司马文思已过继给自己死去的哥哥司马尚之为嗣，继承谯王的爵位，住在京师建康。义熙十年（公元414年）三月，东晋朝廷的有关部门弹劾司马文思擅自杀死国家官吏，朝廷下诏，诛杀司马文思的党羽，而却赦免了司马文思本人。得知儿子犯法，司马休之赶紧上书朝廷，表示谢罪，他说：“听说文思有过，我非常忧惧，也非常惭愧。臣治家无方，致使子侄犯法，辜负了朝廷，请允许解除我荆州刺史一职，待罪朝廷。”司马休之以退为进，主动提出辞职，将皮球又踢给了刘裕。刘裕的真实目的，当然不仅仅是让司马休之辞职，而是要他的性命，起码将司马休之一族从东晋地盘中清除出去，如果此时的刘裕顺水推舟，就势拿下司马休之，不仅从道义上将陷于被动，而且，辞职后的司马休之仍然可以东山再起。

刘裕老谋深算，拒绝了司马休之辞职的请求，并将司马文思押送到荆州，让司马休之严肃处理。刘裕此举，转守为攻，给司马休之出了一道两难的选择题：如果司马休之遵从刘裕的指示，将自己的儿子处死，姑且不说父子亲情难以下手，就是下手以后，一个为了保全自己性命，竟然可以诛杀亲生儿子的人，又有多少凝聚力呢？如果司马休之不处死自己的儿子，又给了刘裕一个司马休之袒护儿子的口实，而自己则将犯罪的司马文思予以宽恕，又显示出了自己的大度，可谓是一举数得。

司马休之应该知道刘裕的险恶用心。他当然不会自剪羽翼，自陷被动，但如果不杀文思，又如何能够体面地度过难关，还能让刘裕满意呢？对此，他颇费思量，思前想后，他上书朝廷，请求废黜儿子司马文思，当然，他也知道，仅仅如此，未必会让刘裕满意，于是，他又特意给刘裕奉上一封书信，在信中，司马休之再次做出深刻检查，表示忏悔之意。刘裕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也决不会因为司马休之的谢罪而有所动摇。他命令江州刺史孟怀玉加督豫州的西阳、新蔡、汝南、颍川、司州的恒农、扬州的松滋六郡，以防备荆州上游。

谁都能嗅出刘裕此举的目的，当然司马休之也不例外。不过，假如与刘裕开战，荆州就面临争取北面雍州刺史鲁宗之的问题，以免腹背受敌。而鲁宗之，我们知道他是在孝武帝太元年间才从关中南下，在东晋上层看来，属于荒裔边将。在刘裕与桓玄的对决中，他审时度势，投靠了刘裕集团，不过，义熙以来，刘裕逐次剪除异己势力，也让鲁宗之终日心神不宁。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中，对于非嫡系的势力，刘裕都是心存疑忌，这也非常正常，记得当初，卢循进攻江陵的时候，鲁宗之率部南下解救，当时的江陵军民也都很担心鲁宗之会趁火打劫，而当时的荆州刺史、刘裕的弟弟刘道规却力排众议，单身匹马前往鲁宗之的军营，这令鲁宗之深受感动，在刘道规担任荆州刺史期间，鲁宗之一直听命于刘裕集团，刘道规死后，在刘裕讨伐刘毅的过程中，鲁宗之也是站在刘裕一边的。然而，刘裕决非刘道规，从刘裕这些年来对功臣们接二连三的杀戮，让不是刘裕嫡系的鲁宗之也不战而栗。为了自存，鲁宗之与司马休之二人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整个义熙十年，就在一种大战来临前的沉寂和紧张不安中度过。到了第二年一月，刚过新年的刘裕，就突然下令逮捕了司马休之的次子司马文宝和司马休之的侄儿司马文祖二人，没有经过公开的审判，即在狱中将二人赐死。于是，朝廷授予他黄钺，并命其加督荆州诸军事，大赦。刘裕没有任何借口，即发兵要西上消灭司马休之了！

得知刘裕率军讨伐的消息，二月，司马休之上书朝廷，在他的上书中，首先充分肯定了刘裕起义的功绩，然后，他接着说，自从刘裕位极人臣以后，便骄傲自满，目无君王，滥杀无辜，排除异己。皇帝的日常饮食、宫中的各种供奉，不足原来的十分之一；业已辞世的王神爱皇后（王献之之女，王羲之孙女）生病期间，缺医少药，致使病中的皇后亲自给娘家写信，“多所求告”。（王神爱已经于义熙八年去世，终年29岁）这些事情，都是群臣亲眼所见，莫不扼腕愤叹，口不敢言。前扬州刺史司马元显的第五子司马法兴，遭受桓玄之乱而逃亡在外，桓玄被平定以后，才回到京师，这让太傅司马道子的世系得以延续，群臣上下无不欢欣鼓舞。然而，刘裕却暗中怀有奸诈之心，以司马法兴聪明智慧，担心会受到百姓的拥戴，就制造流言，无罪将司马法兴诛杀。（司马法兴此人生平不详，疑为《晋书·司马道子传》中所称司马秀熙，司马休之此处所指，可能就是刘裕妄称司马秀熙系假冒而将其诛杀一事）当时，大司马司马德文和王妃公主一起到刘裕府上恳求，但他却发誓不许，并最终将司马法兴冤杀，路人无不纷纷落泪。除了剪除宗室以外，刘裕自以为自己出身低贱，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他还强行为自己的儿子刘义符迎娶了司马德文的海盐公主司马茂英。前卫将军刘毅、右将军刘藩、前将军诸葛长民、尚书仆射谢混、南蛮校尉郗僧施等人，都是社稷之臣，一旦都被诛灭。其残忍刻薄之性，自古迄今，世所罕见。说完这些，司马休之继续说道，我常常思量，我们家家道衰落，因刘裕而复存，又受到重用，因此，我都尽心尽力，事事处处遵从他的领导。两次授予荆州刺史的职务，我都是屡屡推辞，可不被允许，不久前才携带老母和半数的家眷来到荆州，将另外一半的儿子侄儿们都留在了京师。臣侄儿司马文思（名义上的侄儿，其实是司马休之的儿子）年少气盛，喜欢交游，不良之子汇集到他的身边，于是，刘裕将其同党诛杀，将文思送到我处。我遵从刘裕的意思，送还荆州刺史的印章符节，请求废黜文思，并派遣次子司马文宝带着家眷回到京师。自以为推心置腹，不过如此，岂料刘裕包藏祸心，竟然将文宝处死，兴兵讨伐。臣既愚又蠢，尚不相信这是真的，不久，荆州司马张茂度狼狈东归，南平太守檀范之也弃郡而逃，接着，才得到东军西上的确切消息。刘裕此举，并非是因为双方有什么怨恨，仅仅出于臣不过是宗室，位居一方诸侯，当今忠于王室的贤人均被剪除，只剩下微臣一人，杀死了我，好逞其篡位之奸计。镇北将军鲁宗之、青州刺史刘敬宣均为刘裕忌惮，将逐一剪除，然后，改天换日。

如今，荆州雍州的义从不招而至者云集，我擅自授予司马文思为振武将军、南郡太守，鲁宗之之子、竟陵太守鲁轨为辅国将军，我将与鲁宗之亲自率领大军屯守江津，与刘裕决战……

司马休之的这篇奏疏保存在《宋书·武帝本纪》内，让我们看到了诸多史书有意无意遗漏的一些史料，也让我们了解到了刘裕压制、诛杀司马氏皇族的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

除了上书指斥刘裕以外，司马休之还派人向后秦主姚兴求救，当时的后秦正面临着大夏刘勃勃的来自北方的压力，而朝廷内部太子姚泓与广平公姚弼的内讧正酣，可谓是内忧外患，即便如此，姚兴还是在接到司马休之的求救后，即命令征虏将军姚成王、冠军将军司马国璠等率领八千骑兵南下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