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5】 魏晋风度(上)
魏晋两百年,中国的天,是漆黑色的;中国的地,是血红色的。从群雄割据到五胡乱华,这是一段用眼泪浸泡着白骨堆出来的历史,每一个角落都书写着亡魂。
在无休的混战之中,在无情的铁蹄之下,这本来注定是一段暗无天日的历史。那纷飞的箭雨,那肆虐的刀剑,理应早已将所有的美好抹杀。
可是,在那遮天蔽日的杀气背后,我们分明看到了一片光明。在这个早已被阴暗和丑恶打上标签的时代里,分明有一片天空,是金色的。
是的,那是思想的天空。
战争、杀戮,可以轻而易举地夺去人的生命。可是,它无法阻止人在还活着的那一刻,歌唱,思考。
在东汉王朝轰然倒地的一刹那,王朝所经营的经学和谶纬的思想牢笼也一同破碎了。那些被重新放飞的思想被扔进这个生命去若朝露的现实中时,它们被深深地震撼了。
生存,从来没有像这般艰难;灵魂,却又从来没有像这般无拘无束。
当自由与危险同时袭来,一股全新的思潮爆发了。
那是生命深处的觉醒。生命,人生,开始被重新诠释。
是为魏晋风度。
空前,绝后。
它虽是乱世,虽然旧有观念打破之后强烈需要新思想的诞生,但它不会是战国黄金时代的再现。因为,不再有稷下,不再有求贤若渴的诸侯王。你纵然是吴起商鞅再世,也不会有用武之地。因为,不再有文侯,不再有悼王,不再有孝公。你若是孔孟再世,则连听你唠叨的国君都不会有了。
所以,这个时代的人们,大都放弃了治国平天下的追求,转而开始思考宇宙和生命本身的意义。故而玄学出,故而佛学盛。
在这个时代里,关于玄学、关于佛学、关于风骨,我们前文均已聊过。这里要追忆的,则是这种思考衍生的另一项辉煌的副产品——艺术。
艺术,是人类文明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很难想象,从我们的生活中抽去音乐、文学、电影、电视,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同样道理,把任何一个文明中的艺术成分抽掉,那文明也就立刻干瘪下去了。
魏晋,就是一个为我们的文明增添血肉的时代。
魏晋时代的艺术,最为突出者,莫过于文学。文字,是思想最直接的展台。
前文提过开一代新风的曹操。建安七子,领一时之风*。但其中文学成就最高者,那肯定不是曹操,而是他的儿子曹植了。后世谢灵运有句名言:“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今天下共分一斗。”(故此有成语“才高八斗”。)南朝钟嵘在他著名的文学评论《诗品》中则说,文学界有了曹植,好比“人伦之有周孔,麟羽之有龙凤”。
或许有人不禁要问,曹植的本事,真当得起如此评价么?对于一些对诗文不那么感兴趣的朋友来说,除了那四句著名的七步诗之外,能随口诵出的出自曹植的名句恐怕并不多。那么他哪来的那么高的地位?
这我们得退回到当时那个时代来看。曹植的历史贡献,主要有二。
其一,他让汉语更美了。虽然跟唐宋那个诗词成熟的年代相比,曹植的文字有时显得雕琢痕迹过甚,这也是为什么他流传到今日的名句并不多。但作为斟词酌句的开路先锋,我们实不能对他要求更多。何况在魏晋那个疯狂追求美的年代,曹植那些散发着浓烈色彩的文字自然会受到追捧。《洛神赋》、《铜雀台赋》从一问世起,就令无数人为之倾倒。在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曹植的文章,是作为范文供人学习的,深刻影响了其后中国文学史的发展。所谓六朝文字的华艳之风,可以说是跟曹植大大有关的。(六朝,通常指东吴、东晋、和南朝的宋、齐、梁、陈)
其二,就是首次大量采用五言诗体。五言诗在我们的历史上出现过了,虞姬和班婕妤,都给我们留下过令人心碎的五言诗作。但五言诗作为主流诗体,是从曹植开始的。从四言到五言,看上去只增加一个字,但难度却增大许多,对文字的把握和运用能力的要求一下就提高了。是曹植,给出了许多完美的范例。“秋兰被长板,朱华冒绿池。”“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这样的诗句,或许不是最好的,但却已隐约为后人勾勒出了五言诗的写作方式,功劳不可谓不大。
提到五言诗,顺便提一句。中国最早的七言诗,也出自建安七子。不过不是曹植,而是他的哥哥曹丕。一首《燕歌行》,虽在格式上尚显稚嫩,但情感充沛,被后人誉为“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足可称得上划时代的作品。
(待续)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
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建安七子的衣钵传人,当然是竹林七贤。饱含着真性情的诗句,洋溢在他们的字里行间。
阮籍的五言咏怀诗,处处透着感伤,令人读之心碎。“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诗中分明诉说着,潇洒不过是悲苦的掩饰罢了。
嵇康活得则是真正的潇洒,“目送孤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是第一个把隐逸之情抒发得如此淋漓尽致之人,让人恍惚间忘记了那是一个白色恐怖的年代。我们几乎想象不出,”兴高采烈“这个最富朝气的成语,是被创造出来形容这个黑暗时代朝不保夕之人的。(语出《文心雕龙》:“叔夜隽侠,故兴高而采烈。”嵇康,字叔夜。)
就这样,悲苦的阮籍悲苦地活着,潇洒的嵇康潇洒地死去,讲述着生命与生活永远的矛盾。
至两晋时代,七子已逝,七贤已远,但新风已开,文学史上一个接一个高丨潮丨仍未止歇。
西晋一朝,文学家不少,这里值得一提的有两位。一为陆机,他的《文赋》,是中国第一部专门讲述文学创作理论的论文。可人家这部论文,偏又用赋体写成,被誉为史上最美的文学评论。二为潘岳,以擅写悼亡诗闻名于世。但在一部通史中提到他,倒不是因他的文学成就,而是因他的容貌成就。他常以另一个名字为我们所熟知,那简直就是男性美的代名词——潘安。“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遂满车而归。”一方面说明潘安美到了一定地步,另一方面当然也可看出,晋时的民风,还是相当开放的。
到东晋,文学到达了一个真正的高峰。两位十分重要的诗人登台了。
其中一个,当然就是那个自称“我得一斗”的谢灵运了。李白的名句:“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分明是用他来代表一个时代的文学了。
谢灵运是名将谢玄的孙子,幼年信奉道教,中年皈依佛门。433年,作为刘宋王朝打压豪门的牺牲品,谢灵运被冠上一个谋逆罪名,当街斩首。
在政治的漩涡中,无论你何等才华,只要是统治需要,随时可能被轻而易举的捏死。飘摇的年代,人生只如浮萍。
所幸的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歌唱过了。他留下的那些山水诗,在中国文学史上举足轻重,他也因此被奉为中国山水诗的开山鼻祖。
“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清新自然之风,从此掠过那些在经典中埋头苦读的书生,浸润着他们的心灵。在人事重于一切的中国哲学体系中,太需要这样的空气了。在后世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等人为我们带来的美妙享受中,也少不了谢灵运一分功劳。
谢灵运对中国文学史影响深远,而他同时代的另外一位文学家与之相比,也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在人们列举古代顶级诗人的时候,常有“屈陶李杜”的提法。屈原我们已经送走,李杜尚在遥远的未来,我们有幸在这个时代,迎来了第二位大诗人——陶渊明。请看下集——魏晋风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