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世纪中叶,秦、赵、魏、楚等国已在中原打得不可开交,可我们始终看不到齐国的身影。从公元前269年到公元前222年,整整四十八年的时间,除了赵国来骚扰过一次之外,齐国竟然连一仗都没打过。公元前264年即位的齐国末代君王田建,一直在东海之滨安享太平。无论中原怎样天翻地覆,跟他好像一点关系都没有。
虽说齐国的不思进取,等于在帮助秦国统一天下。可这一段难得的安定时期,却使得齐国的文化更加发达,稷下学宫俨然已是乱世中的世外桃源。
可想而知,会有多少读书人为了避乱跑到齐国,跑到稷下。学宫中当是人才荟萃,盛况空前。在如此多才华横溢的学子当中,却有一个人脱颖而出,被公认为稷下第一人。
这个人,就是荀子。
荀子名况,但同时代的人都叫他荀卿,以示尊重。在春秋战国无数思想家中,被呼之以“卿”的,仅此一例。
他是赵国人,与众多青年才俊不同,荀子五十岁才来到稷下。而他一来就把大家都震住了,不但因为他才学过人,还因为他的理论实在是有些出格。
荀子哲学的核心问题,讲的是人性。
讲人性并不奇怪,此前也有不少人讲,但大都是从正面讲。孔子提倡“仁”,孟子提倡“义”,墨子提倡“兼爱”,都是以教化为主。可到了荀子这里,却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荀子·性恶》
性恶论,成了荀学的招牌。
就因为“人之性恶”这四个字,荀子被批判了两千多年。被批判的原因也很可以想像:历朝历代的哲学家们,都忙不迭地站到荀子的对立面。为什么呀?因为非如此,无以证明自己内心的良善。
那谭嗣同为什么还说荀学影响了中国两千年呢?因为大家无论明面上如何批判,私下里却不得不承认,人家说得有道理。
人有独享财物的欲望,人有霸占美色的念头,人有嫉妒强者的心理,人有偷懒耍滑的倾向……不是吗?
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生活的世界,并不是一个多么完美的世界。我们周围的人,以及我们自己,也并不是多么完美的人。
荀子质疑道,如果真的顺着人性发展,我们真的会迎来大治之世吗?还是早就为争抢利益打得头破血流,以至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呢?
笼罩在儒、墨学说上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被冷峻的荀子毫不客气地撕去了。
我们不说荀子说得多么正确,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人若是连灵魂自身的弱点都不敢承认、不敢面对,何谈解脱?
(待续)
那既然人性如此不堪,我们究竟该怎么办?——“其善者伪也。”
我们又要注意了,这个“伪”可不是伪装的意思。看这个字,左边是“人”,右边是“为”,所以是“人为”的意思。意思就是说,我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是可以摆脱恶性,达到善的境界的。
我想许多朋友对《荀子》一书最熟悉的部分,就来自那篇被选进中学课本里的《劝学》了。这篇《劝学》的文笔堪称经典。有人说汉赋的源头在于荀子,看看《劝学》,还真有些味道。
“故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而荀子写《劝学》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在教人如何向善。从“跬步”、“小流”做起,“锲而不舍”,必然可以到达善的境界。这层意思,在五百年后,被刘备演绎成了一句更经典的名言:“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先贤们勾勒出了许多美好的精神世界,但大都没有说,我们距离那样的世界,究竟有多远。荀子提醒了大家,人性本恶,人类若想从恶的泥潭中爬将出来,必须要一步一步地走。
我以为,正是这一点,尤为关键。毕竟顿悟的慧根,不是人人都有的。
荀子的性恶论,像极了犹太教、基督教的原罪学说。所不同的,只是周文化笼罩下的中国,没有那般宗教土壤,一切有赖于自身。
下面问题又来了。既然人性本恶,弱肉强食乃是自然界的天理。那便任其发展又如何?为什么一定要教人向善呢?
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
——《荀子·王制》
人吧,劲没有牛大,跑得没有马快,可牛马却得听人的,为什么?因为人类有社会,牛马没有。
荀子说,我们人类能有今天,全赖社会。
人类是很喜欢抱怨的。最常听到的说法,就是社会如何之不公。可是我们想像一下,如果离开了社会,人将何等凄惨。随便什么大一点的动物,都能把人欺负得够呛。如果纵容恶行肆虐,就会破坏社会。
后人常把荀子归于儒家。从强调社会性的这一点上,荀子的确又回归了儒家的范畴。
按照荀子的意思,人生来是很坏的,但人生来就有理性、智慧和社会性。所以我们人类能够做的,就是怎样把我们这个社会建设得更好、更安定一些。
那么,怎样才能把社会建设得更好呢?
荀子提出了一个并不新鲜的答案——礼。
“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
——《荀子·礼论》
人有欲望就要打架,打架就要乱,乱了社会就不安定,所以必须要用礼制来分配资源。也就是说,长幼尊卑都分好了之后,你该拿多少就拿多少,谁也别抢了。
儒家强调“礼”的重要性,已经有两百多年了,可到了荀子,却以他的性恶论最巧妙地解释了礼的必要性。
可是,凭什么他为尊,我为卑,社会的等级制度究竟该如何划分呢?
这就是“圣王”的事情了。然而战国乱世,诸侯纷争,圣王何在?
荀子没有说,他把辅佐与教化圣王的任务,留给了他那两个学生。请看下集——荀门师徒(下)。
【154】 荀门师徒(中)
政治,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课题。关于政治,有很多很复杂的理论,想成为一个优秀的政治家,需要懂的东西当真不少。不过,无论这些理论把政治装饰得何等高深莫测,有一点是永远不会变的,那就是:国家也好,社会也好,永远是由人组成的。政治永远是一门关于人的学问。
所以,我一向认为,顶尖的政治家都是顶尖的心理学家。他们或许不知道心理学上的某某原则、某某效应,但他们对万千普通民众的所思所想,必然把握得十分到位。而对人民心理把握程度得高低,往往也决定了这位政治家成就的大小。
可中国两千多年来,从政的大多是读圣贤书的书生,大多数君主的老师也都是书生。就品格情操来说,这些人许多都可敬可佩。他们张口闭口社稷国家,张口闭口黎民百姓,确实是一心想为人民服务。可是呢,在实践中往往一无所获,甚至寸步难行。因为在他们那里,社稷国家、黎民百姓,几乎等同于一个符号,很神圣,但也很抽象。这样的人物,不能称其为政治家。
在真正的政治家那里,这样的符号绝不会存在。他们眼里,只会有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个既能够安居乐业,也能够扯旗造反的人。他们必须知道,什么样的政策可行,什么样的政策只是看上去很美。
等真正到了管仲、商鞅这样的境界,就堪称心理学大师了。他们能够把人民群众如臂指使,我想让你给我干活,你就高高兴兴地干活,我想让你给我打仗,你就欢呼雀跃地给我打仗。他们总是能找到最香的鱼饵,撒到哪里,鱼儿就游到哪里。这样的政治家,只能用可怕来形容了。
所以说,在政治上,心理学远比圣贤书管用得多。所以说,古往今来,无论中外,圣贤往往都不是政治家,尽管他们很想成为政治家。所谓“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孔子、墨子这样的大贤,为了寻求在政坛上一展拳脚,忙得连休息和做饭的时间都没有。孟子憧憬着“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可终其一生,也没见哪个王者来找他取法。
这倒也不是说他们不懂心理学,只是他们追求的是教化众生,使人们在灵魂上得到升华。而在政治上,这种利在千秋的事情太不靠谱。政治通常都追求控制人,所以政治心理学研究的更多的是人性的弱点。
于是乎,哲学家是哲学家,政治家是政治家,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里耕耘。
可这其中,荀子是个异数。荀子一辈子都琢磨人性之恶去了。虽然他本人还是走了圣贤路线,可他对人性弱点那种冷峻而深刻的认识,由他的两个弟子传承下来,从而对中国政治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荀学能成为“二千年来之学”,正与这两个人有着莫大的关系。
(待续)
嗟乎,寡人若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嬴政
说谁呢?说的就是荀子的弟子,韩非。我们跟前面说的那些圣贤比比,这差距也忒大了。
韩非是一个对我们来说十分熟悉的名字。我们都知道他有一个显赫的头衔:“法家之集大成者”。这话没错,可更加准确地说,韩非之前,诸子百家之中,连“法家”这一家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