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在他坐忘的化境中越走越远。忽然,他做了一场梦。梦中,栩栩然他成了一只蝴蝶,自由地穿行于花丛之间,早已不知庄周是谁。一觉醒来,却惊觉自己又变成了庄周。那么,究竟是庄周做梦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成了庄周呢?
“庄生晓梦迷蝴蝶”,到了这个境界,人们可以解脱了吧。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齐物论》
苍茫天地之间,人之渺小,无需多言。可是,当心灵化于天地之间,身体同于万物时,你心里的空间会不会豁然开朗呢?庄子放飞了他的心,方能给我们描绘出一个又一个神仙境地。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每当耳边回响起这一段耳熟能详的经典,心也仿佛飞上了千里之外的云端。
“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神游四海之外,看起来就像做白日梦一般。可若白日梦真的得以超越死生,人大约也不至于被尘世间的利害搞得疲惫不堪了。
“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最终,他选择了在相忘中生活,将自己的生命遁入了无极的天雾中。
这种忘却一切的境界,这种将自己化入天地之间的情怀,与两百年前那位吟诵着“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的如来是否有相似的味道呢?千年以后,正是这两种哲学,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达到了真正的水乳交融,从而产生了中国极具特色的哲理性宗教——禅宗。一种“放下”的精神。
而庄子在中国历史中的影响,绝不仅限于此。
世有老子,其后两百年有庄子。一个以绝顶智慧洞悉了天地间的规律,将此“道”传于众人;另一个则干脆让自我消失于天地之间,将“道”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至此,道家已成为中国思想体系中举足轻重的力量,两千年来,影响着一代一代的人们。
从魏晋风骨,到盛唐气象,再到宋元山水,我们在日后中华文化的许多地方,都能找到庄子的痕迹,容我们在以后的篇章中慢慢道来。
屈原,庄周,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却拥有同样超凡脱俗的才华,具有同样惊天动地的气魄,他们截然不同的精神,却都在这个时候深深地注入了华夏文明之中。而那个灿烂的时代一点都不寂寞,当屈原和庄周在荆天楚水中穿行之时,另一个人,也游走在列国之间,始终为自己的理想奔波着。请看下集——民生王道。
【135】 民生王道(上)
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於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司马迁写《史记》有个习惯,那就是不管为何人立传,必从此人家谱身世说起。可《孟子荀卿列传》是个例外,一开篇,太史公就长叹一声,发表了如上的一番感慨。
这一番感慨,一下子把我们从逍遥仙境带回到了这个讲求“利”的尘世之中。
我们说过,趋利避害是单细胞动物都具有的本能,而且,这种本能根本就是人类和一切动物得以生存进化的一个重要原因。历史上那些最顶尖的政治家,比如管仲,比如梭伦,比如商鞅,都巧妙地利用了人民群众的这种本能而制定了高明的政策,从而将民力发挥到极致,从而建立起一个强盛的国家。
可还有这么一群人,他们完全不理会人性的这种本能,宁愿在自己的头脑中绘出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理想世界。比如柏拉图,比如墨子,比如我们今天要说到的孟子。
在柏拉图的时代,智者学派在雅典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墨子的时代,李悝、吴起们把大魏治理得风生水起,雄霸中原;在孟子的时代,公孙衍、张仪们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可他们却选择了一条奇怪的路,一条似乎走不通的路,并为之倾注了自己毕生的精力与心血。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他们的智慧不足以看透人性么?
在我看来,那是因为他们的眼光,已经穿越了他们的时代,穿越了他们的国家。他们所真正探求的,是人类文明的未来之路。就像司马迁说的,利,是动乱之始。此话虽未必全对,可是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对利的争夺已经愈演愈烈。伯罗奔尼撒的战火,战国列强间的纷争,让这些智者们开始重新审视,人性的这种本能,究竟会带我们走向何方。
柏拉图在他的学园里为人们开拓洞穴之外的世界,墨子用他的帮会来实践兼爱非攻的理想,而孟子,则和公孙衍、张仪一样游走于诸侯之间,可做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
战国时许多名人都是没落贵族,孟子也不例外。孟子名轲,祖上是鲁国三桓之一孟孙氏,后家道中落,迁居鲁国旁边的小国邹国。孟子三岁丧父,他母亲可是大大的有名,“孟母三迁”、“孟母断织”这样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长大之后,孟子拜孔子的孙子子思的某个弟子为师,算是孔门第四代传人。出师之后,就踏上了周游列国之旅。
除却宋、鲁、滕、邹这样的小国之外,孟子主要游说的两个大国,是魏国和齐国。
孟子来到魏国的时候,正值魏惠王焦头烂额之际。东边桂陵、马陵惨败于齐,西边尽失西河七百里于秦,南边因五国相王激怒楚国,被卷走八座城池,可谓衰到极点。而此时的孟子因为学问大、门徒多,已在诸侯间声名鹊起,所以魏惠王还是对他抱有一定希望的。可孟子对魏惠王说了什么呢?“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仁者无敌”。
对于一个在战火中拼杀了几十年的君王,这样的话,简直莫名其妙。“仁者”怎么就“无敌”了呢?魏惠王不懂。于是,年迈的魏王还是觉得跟张仪搞连横实在一点,至少可以平安地度过晚年。
公元前319年,带着葬送霸业的遗憾,带着对魏国前途的迷茫,在位50年的魏惠王撒手人寰。他那更加不成器的儿子继位,为魏襄王。孟子一看魏襄王,觉得这君王更加没戏,留下了“(天下)定于一”,“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这样更加不着边际的话之后,飘然离去。
(待续)
公元前320年,比魏惠王早一年,为齐国带来辉煌霸业的齐威王也去世了。继位的齐宣王虽然没有秦惠王那样的用人水准,却比魏襄王强很多,使得齐国仍是一支能与秦国抗衡的重要力量。
可如果我们站在历史的角度来看,齐宣王在位期间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却并非与秦、楚争雄,而是扩建了一所学院。
这所学院,便是中国最早的国营学术机构,中华文明史上一朵璀璨的明珠——稷下学宫。
说起世界上的高等学府,最早可以追溯到埃及和巴比伦,不过那时的学校以培养政府官员为主。至于以研究学术为主要目的的学府,还是要等到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他们出现。而与柏拉图同时期,苏格拉底的另一位高徒伊索格拉底也在雅典创办了一个学校,以研究政治为主。
在那个时代,政治和学术,始终是学校教育的两个不同方向。
稷下学宫,则是二者兼而有之。
它是齐宣王的爷爷齐桓公田午建立的。因为建在临淄的稷门,故得名“稷下学宫”。这位田齐桓公虽然治国一塌糊涂,这件事做得倒是很明白。这个学校设置的初衷本来也是想给齐国储备一点政治人才的,可是由于稷下的学士一般不直接在政府中任职,加上田齐桓公、齐威王、齐宣王的开明政策,使得这里学术空气极其自由。
自由是学术的生命线。可偏偏在几千年人类文明史上,学者们真正能够享受到既不受宗教干扰,又不受政治制约的自由时光,并不多。而一旦有这样的时候,人类的智慧总不会令人失望,那常常会是一个人类文明的井喷时期。比如,黄金时代的雅典和战国时代的稷下。
到了齐宣王时期,学宫的规模和名气达到鼎盛,成为列国之间赫赫有名的议政中心和学术中心,天下有才之人纷纷慕名来到稷下。
道家田骈、环渊,杂家淳于髡(kūn),道法双修的慎到,整理《管子》的法家门人,整理《司马法》的兵家门人,还有稍晚些时候的阴阳家邹衍、名家田巴、儒家荀卿、纵横家鲁仲连……
《六韬》、《管子》、《晏子春秋》、《司马法》、《考工记》、《公羊传》、《慎子》、《田子》、《邹子》、《上下篇》、《捷子》、《邹奭子》、《宋子》、《尹文子》、《荀子》、《鲁仲连子》……
致千里之奇士,总百家之伟说。……譬若兰芷蒿莎,布于云梦之洳。
——司马光《稷下赋》
千里奇士,百家争鸣,一阵兰芷幽香,自两千年前的渤海之滨扑面而来。那是一段属于人类精神世界的美妙时光,那是中华文明永远的骄傲。
离开魏国的孟子,也正是投奔稷下学宫而去。请看下集——民生王道(下)。
【136】 民生王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