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的意思就是说,人民群众总是后知后觉的,他们会乐于享受你给他们带来的成果,但是在你行动之前,他们都会跳出来反对。你要真想成就功业,就必须独断专行。
这真是一番绝妙的话。我们前面所分析的人类的动物心理,尽在这句话里面了。说出这话的人,正是我们接下来要出场的主人公,整个战国时代最杰出的政治家——卫鞅。
(待续)
卫鞅本名公孙鞅,因为是卫国人,故时人称之为卫鞅。他祖上曾是卫国国君,但数代下来,已是家道中落,与平民百姓无异。魏国的强大、吴起等平民英雄的成功,使得魏国成为各路有志青年的首选去处。卫鞅亦不例外。他在魏相公叔痤手下做了一名家臣。但公叔痤何许人也,当年为保住相位,挤走吴起。今日又岂会把才能远胜于他的卫鞅推荐给魏王呢?
所以自始至终,卫鞅都只是公叔痤的家臣而已。在魏国连一官半职都没混到。
但是公叔痤临死前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魏王来给公叔痤探病的时候,问起说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我该用谁接替你呢。公叔痤突然不着边际地来了一句:“微臣座下中庶子卫鞅,年少,有奇才,君上就用他为相吧。”
魏惠王被雷到了。你家家臣?一没资历二没经验,我用他为相,何以服众?再说这少年要真有才,那你早干什么去了?
我当然不知道魏惠王其实是怎么想的,但我想八成是这样吧。反正魏王没理他,转身就准备走。这时公叔痤突然屏退左右,对魏王说:“大王您要是不肯用他,那就干脆杀了他,也别让别国用了去。”魏王已经认定公叔痤老糊涂了,随口答应着,快步离去了。
公叔痤想了想,大约又觉得有些对不起卫鞅,又赶快把卫鞅找来,说你赶快跑吧。哪知卫鞅把事情原委一听,乐了:“既然大王不听你话用我,难道就听你话杀我了?”
的确,战国时代,能慧眼识人且破格用人的君主不多,但随意把前来投奔的人才杀掉的君主也不多。前者是怕摆不平各方关系,后者则是不能冷了天下人才的心。卫鞅的判断,极其准确。但能拿自己的命去赌自己的判断,这叫胆识,除了有识,还有胆。
有胆有识的卫鞅就这样继续飘在魏国,直到找到了一个能够充分发挥他胆识的地方——秦国。
秦国自秦穆公死后,陷入了长期的内乱之中,国力不振,又疲于应付西戎各部落的频繁骚扰,结果被吴起抓住机会,把兵家至要西河之地也给抢了去。直到公元前 385年秦献公即位,才止住颓势。公元前366年、364年、362年,秦献公为夺回河西,接连攻魏,连战连捷。但秦献公起初花了太多年整肃内乱,待到出兵之时,年事已高,壮志未酬,便即死去了。对秦国来说幸运的是,一位远远更加伟大的国君接替了他的位置。这就是在秦国历史上地位堪比秦穆公、秦始皇的一代英主——秦孝公。
我一向认为,作为一国之君,最重要的不是才干,而是见识。他未必需要有实际解决问题的能力,但一定要有对局势清醒的把握。秦孝公正是如此。他并没有被父亲献公的节节胜利冲昏头脑。他十分清醒地意识到,秦献公的胜利,主要是因为魏国把注意力都放在争霸中原,多少有些轻视秦国。秦国的实力其实还远不能与魏国真正抗衡。秦国的首要任务,不在于夺回河西,而在于增强国力。
正是他的这份见识,为秦国迎来了一次绝妙的发展契机。
他面向天下,广撒求贤令,矢志招揽贤才。我们不知道秦孝公的诚意打动了多少人,至少他打动了卫鞅。满腹才华无处施展的卫鞅再也按捺不住,揣起他在魏国抄录的李悝《法经》,直奔老少边穷的秦国而去。
上面那番绝妙的话,便是卫鞅对秦孝公所说的。
这一番话,可谓道出了变法的实质。打破人民的习惯,绝不会得到人民的支持,变法者所做的,将是与全世界对抗。这不仅意味着艰难困苦,通常还意味着难以避免的悲剧结局。
卫鞅或许想到了,又或许没想到,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场彻底改变中国历史的变法,在卫鞅手中全面展开。请看下集——惊世变法(下)。
【111】 惊世变法(下)
公元前356年,秦孝公任命卫鞅为高级行政长官左庶长,开始变法。因卫鞅后来功勋卓著被封为商君,故世称商鞅变法。
商鞅于这一年所颁布的法令,核心内容只有两条。
第一条便是赫赫有名的“什伍连坐法”。十家为一个管理单位,称为“什”。一人犯法,全家有罪,且其余九家必须揭发,如不揭发,则与犯罪之家连坐。发现犯罪及时上告者,与斩敌首同赏(晋爵一级),知情不报者,与降敌同罪(诛其身,没其家)。
其二,则是自商鞅之后秦国的基本国策——耕战立国。而实施这个国策的方法是:
耕种、纺织等行业有杰出成绩的,免除徭役,你不想种地,想经商,也可以。但是你如果赔钱了,那就是对国家没有贡献的人,全家没为奴隶。这是“奖耕”。
有军功,立即授爵;无军功,虽贵族亦无爵位;严厉处罚民众自相私斗。这是“奖战”。
此时的人类社会,尚处早期。轰动天下的商鞅变法,法令条文并不十分复杂。然而效果如何呢?
“行之十年,秦国道不拾遗,山无盗贼,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
千百年来,商鞅其人、其法,议论极多,且褒贬不一。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便放到整个世界历史中看,如此立杆见影的改革,也是寥寥无几。
那么值得我们思考的是,商鞅变法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大的影响,使得十年之间,秦国竟能瞬间由夷狄之邦变身为繁华治世?
个中诀窍其实只有四个字——赏罚分明。
有功,则大赏;有罪,则重罚。奖赏之丰厚,处罚之严酷,古今中外,恐怕没有任何一套法律可与商鞅之法相提并论。
关于商鞅的赏与罚,各有一个著名故事。
话说商鞅制定好法令,尚未颁布之时,在国都南门摆了一三丈长的木头。战国之时,一尺约为23厘米,一丈等于十尺,约为2.3米。所以三丈也就是七米左右,很长了。但政府说谁能把这七米长的木头从南门搬到北门,赏黄金十金。金是一种单位,又称一镒。一镒是多少?按《管子·乘马》所说:“黄金一镒,百乘一宿之尽也。” 我们常说春秋时一个中等以上国家叫作“千乘之国”。一金黄金够百乘花一晚上,那么十金就够千乘花一晚上了。我们可以有个感性认识,十金黄金是很多钱。所以没人相信。后来商鞅竟将赏金加到五十金,有一人出来搬走了木头,居然真的拿走了五十金,约等于一个国家花五晚上的钱!这就是“徙木立信”的故事。
取信于民之后,法令颁布。但正如我们前面所说,大家的习惯是难以改变的,法令还是不容易真正深入人心,反对之声也从未止歇。直到一日太子犯法,商鞅毅然对太子的名誉老师,秦孝公的兄弟嬴虔,和太子的老师公孙贾二人处以重刑。一时间举国震惊,无人再敢儿戏新法。
(待续)
法令有了信誉,人们才终于相信了那不可思议的重赏与重罚。那么很自然的,哪怕是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人人都会朝着政府所希望的方式去行动。国富兵强,水到渠成。
商鞅以其绝顶智慧,找到了乱世之中兴国的绝妙法门。民力的空前开启,形成了一个空前强大的秦国。在当时的世界,民众的力量被开发到这种程度的,恐怕只有希腊的雅典和中国的秦。雅典靠的是给民众以主人翁的地位,而秦国靠的是巨大的利益与严酷的刑罚来驱动。雅典成就了希波战争的伟大胜利和灿烂辉煌的黄金时代,而秦国则终将横扫六合,荡平乱世,建起一个人类世界举足轻重的帝国。
雅典和秦,各自成为西方和东方历史上的里程碑。而这两座丰碑,分别是从梭伦和商鞅这里开始铸就的。铸造的方式,叫作激发民力。
同样的目的,迥异的方法,雅典和秦国,在人类的历史画卷上相映成趣。
当然,这两套政策也都有各自的问题。最终,雅典和秦国也会因自身难以避免的痼疾而毁灭,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中。但至少,他们各自谱写了一段不朽的传奇。
梭伦身后,是几千年不变的尊重。而商鞅身后,却是几千年不尽的骂名。
司马迁《史记》云:“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写道:“商君尤称刻薄”。中国古代两大史学家都把同一个词送给了商鞅,难掩对他的厌恶之情。
显然,大家对商鞅最大的非议,在于刑罚过重。这的确不错,据说商鞅法令中,有“步过六尺者罚,弃灰于道者刑”一说。又有一次商鞅亲自监斩,一次杀死触犯新法者七百余人,竟至“渭水尽赤,号哭之声动于天地”。但重刑,却不是商鞅之法的关键。亚述、波斯刑罚之严酷,远甚于商鞅,然而世代内乱,屡禁不止。后世朱元璋肃贪,剥皮实草、赶尽杀绝,却建起一个贪官污吏空前猖獗的大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