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人性之美（下）

跟伯里克利有些相似，索福克勒斯几乎是个完美的人。他父亲靠铸剑发家，他从小就生活优裕。他拿过奥运会的摔角奖牌，他的竖琴水平足以公开表演，柏拉图就对他体育和音乐方面的双重天赋极其艳羡。而他更令人羡慕的，则是俊朗的容貌和挺拔的身材。因此在萨拉米湾胜利后，他被选中领导雅典青年裸体跳舞唱歌，这在当时可是一种极高的荣誉。

他的才华，更是赢得了伯里克利和全雅典人的喜爱。因此，他始终担任雅典政府的重要职位。但是，客观地说，他的政治才能实在不怎么样，我们今天还能记住这个名字，实在是因为他的戏剧。

如果说，埃斯库罗斯的戏剧气势恢宏，以庄严浓重的笔调书写着仇恨、苦难、罪行、宽恕这些人类情感中永恒的主题，那么索福克勒斯则是一个心理学大师，他的悲剧总能直抵人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最知名的戏剧莫过于《俄狄浦斯王》，亚里士多德将其奉为悲剧的典范。两千多年来，它常常被称作“最完美的悲剧”。

一向繁华似锦的希腊名城底比斯里，忽然土地荒芜，庄稼歉收，牲畜瘟死，妇人流产，城邦在血红的波浪里颠簸不定，王宫前，无数男女老幼手持橄榄枝，向神祈福。贤明的国王俄狄浦斯得到了阿波罗的神示：由于多年前一个人所犯的杀死前国王拉伊俄斯的罪孽，城邦才遭此劫难。只有严惩凶手，才能拯救城邦。

故事一下子拉到了数年之前。底比斯国王拉伊俄斯接到了一条神谕，说他与他的王后约卡斯塔将生下一个杀父娶母的儿子。为了不让神谕实现，他们将他遗弃在山上。一个牧羊人发现了他，给他取名叫俄狄浦斯，并将他送给科林斯王和王后。他们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养育他。待到成年之后，俄狄浦斯也获悉了那条神谕：他将杀死父亲并与母亲结婚。

他以为科林斯王夫妇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连忙逃离了科林斯，前往底比斯。在途中，他与一个蛮横无比的老人发生了冲突，失手杀了他。

在通往底比斯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座山崖，上面站着一个狮身鸟翼人面的怪兽斯芬克斯。她会抓住每个路过的人，问出那个著名的谜语：“什么动物早上四只脚，中午两只脚，晚上三只脚？”如果对方无法解答她出的谜题，便将对方撕裂吞食。如果对方能够解答，她就自行了断。

大家都知道这个谜语的答案是人。可这只行为怪异的斯芬克斯，和这个奇怪的谜语，为什么会突兀地出现在这出悲剧里呢？

在希腊悲剧中，常有精妙的隐喻。斯芬克斯之谜正是一个。

当忙忙碌碌的人们埋头走在人生的旅途上，猛然与斯芬克斯狭路相逢，她有着猛狮的身体，却有着天使的面庞。她并不是什么怪兽，她是人的心灵，是心灵深处的欲望和恐惧。她横在人生的必经之路上，令人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她在反复地拷问人们同一个问题：“你认识你自己吗？”

是啊，当你自己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竟浑然不觉。你已被自身的欲望和恐惧所困住，迷失在这个纷乱的尘世之中。你不能摆脱自己内心的折磨，终究会被心中的怪兽撕得粉碎。

即使是在今天，宇宙飞船遨游太空，纳米技术日新月异，可欲望和恐惧从没有离开过人的内心，斯芬克斯始终与人类相伴。芸芸众生，不还是在经受着内心痛苦的煎熬么？

人们可以在教堂里对话上帝，可以在清真寺讨教真主，可以在敲着木鱼诵经念佛，可这些一定有用么？

希腊人没有这样的宗教信仰，他们只在德尔菲神庙前的石碑上留下了几个字——认识你自己。

一旦人的智慧足以看清这一切，看清自己，那怪兽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人才能真正得以解脱。

俄狄浦斯是伟大的，他勇敢地直面斯芬克斯，解开了谜题，救底比斯于水火之中。斯芬克斯纵身跳下悬崖，淹没在茫茫大海之中。

底比斯人夹道欢迎他们的英雄。而且，由于他们的国王拉伊俄斯外出迟迟未归，他们就拥戴这个拯救底比斯的年轻人为他们的新王。俄狄浦斯荣登王位，并按照当时的习俗，娶了拉伊俄斯的遗孀约卡斯塔为妻。他们还生下了四个孩子。

美好的日子并不长久。终究，灾祸与瘟疫在底比斯爆发。俄狄浦斯收到神示之后，为了解救底比斯人民，他冲破重重阻力，四处探查拉伊俄斯的死因。正当此时，一个祭司带来了一个令他崩溃的结论：当年杀死拉伊俄斯国王的不是别人，正是俄狄浦斯自己。他当年为了逃避宿命，在从科林斯奔向底比斯的途中杀死的那个老人，正是拉伊俄斯。

他杀父娶母的不幸预言终究不可避免的应验。惊骇之余，王后约卡斯塔羞愧地上吊自杀，而俄狄浦斯则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双眼血流如注的俄狄浦斯，就此成为西方文化中最经典的悲剧形象之一。

一个人，无论他是何等的坚强勇敢，聪明机智，最终都无法摆脱命运的捉弄，如同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死亡。

宿命，或许就是人类最深处的悲剧情结。

索福克勒斯的这部《俄狄浦斯王》，深刻地影响了其后的整个世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根本就完全脱胎于恋母情结。文学作品中，受它影响的更是不计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