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零
儿时,郁达夫极为孤单,母亲要为全家生计而拼命劳作,两个哥哥比他大得多,祖母一天到晚只是念经,只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佣翠花陪着他,偶尔给他讲讲故事。翠花去江边淘米洗菜时,他就在江边看着江上的船只来来往往;翠花干家务时,他就在藤榻上翻看几本石印小画本,翻着翻着就和衣睡着了。一次翠花在厨房做饭,他见阳光照在院子里养金鱼的大缸中,很是有趣,便爬到缸沿上,结果不小心栽到缸中,差点淹死。幸好翠花发现及时,才保住了性命。
1909年,郁达夫到嘉兴府中上学。在嘉兴上学时,因为想家,晚上他常常到操场的阴暗处流泪。因为孤独,他便一心向学,刻苦读书,将满腹心事交与诗作,“曾经试过的稚气满幅的五七言诗句,接二连三地在一册红格子的作文簿上写满了”。
半年后,郁达夫转到离家较近的杭州府中学,同学大半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衣饰美好,头油面白,举止娴雅,谈吐温存,他们喜欢聚在一起,其中几个还擦香敷粉,装腔作势,卖弄富贵。郁与他们格格不入,甚至有一种本能的厌恶。他是插班生,本就性格孤僻,很难融入同学们的生活,“仿佛是两个国家的国民”。但郁达夫天资聪颖,加上格外用功,作文很得先生赏识。因而,同学们送给他一个外号:怪物。
研究者认为,正是童年时的贫穷、孤独,加上体弱多病,让长大后的郁达夫形成了既孤僻又喜欢交友,既颓唐又充满正义、不断抗争的性格。
1922年,郁达夫再次到安庆任教。由于郁在学校很受学生欢迎,有嫉妒者便以其小说《茫茫夜》为借口,指责他提倡同性恋,毒害青年。每当郁走进教员休息室,同僚们显露出一种异样的表情,郁便觉得,他们一定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了。
郁达夫初到北大任教,满怀激情,他对大嫂说这次要将恶习改得干干净净,戒烟戒酒戒女色,但很快,他就陷入苦闷之中。他讲的是统计学课程,枯燥无味,他说:“我的职业,觉得完全没有一点吸引我心力的魔力,对此我怎么也感不出趣味来。”闲暇时,他很是思念妻儿:“若我的女人在北京,大约我总不会到市上来飘荡的罢!”他对自己过往的作品也产生了怀疑,认为是“无聊之作”,朋友聊起来,他觉得“羞惨得窜身无地”,加上经济上的窘迫,他越来越苦闷。一天晚上,他趴在桌子上,枯坐了一个多钟头后,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瘦黄奇丑的脸,一下子拿起镜子摔到地上,摔得粉碎。这面镜子产自意大利,上面镶有四个象牙螺细,是结婚时孙荃送他的定情物,郁达夫看着破碎的镜子,心里很是惋惜,而苦闷也随之消失了。从此,他只要苦闷时,便用破坏的方法获得解脱,比如将爱读的书烧毁,将喜爱的衣服剪破。一次,他将二哥寄给他的五元钱买了一大包最廉价的香烟,塞在炉子里烧,他被烟熏得泪流满面,但内心的痛苦减轻了不少。
每逢苦闷的时候,郁达夫便说:“我的确是一个零余者,所以对社会人世是完全没有用的。”
颓唐
到日本后,郁达夫常陷入两性间的烦恼中。当时的日本妓馆林立,一般女子的贞操观念淡薄,这给了正处于青春期的郁达夫很大的刺激和诱惑。他多次想和日本的女子接近,却又因为是中国人而受到奚落。1915年一个大雪的午后,郁走入一家妓馆,选了一个肥白高壮的花魁妓女。第二天中午醒来,他在锦被里伸手触着了那一个温软的肉体,便迷迷糊糊地想起了昨夜的情形,顿时觉得像在大热天里,当头被泼上了一身凉水。他流下了两行热泪,狠狠地自责道:“太不值得了!太不值得了!我的理想,我的远志,我对国家所抱负的热情,现在还有些什么?还有些什么呢?”
从此,每当苦闷之际,郁达夫就到妓馆寻求解脱,他在日本留学的同学钱潮回忆说:“达夫在名古屋时生活很浪漫,常去妓院,有时回来还向我介绍他的见闻,如日本妓女都坐在那里,头上挂有介绍姓名、年龄的牌子,供来客挑选等等。达夫早期的小说大都以妓女生活为题材,恐怕与此不无关系。”
郁达夫在自传中写道:“两性解放的新时代,早就在东京的上流社会——尤其是智识阶级,学生群众——里到来了。……来得特别的多,特别的杂。伊孛生的问题剧,爱伦凯的恋爱与婚姻,自然主义文人的丑恶暴露论,富于刺激的社会主义两性观,凡这些问题,一时竟潮水似地杀到了东京,而我这一个灵魂洁白,生性孤傲,感情脆弱,主意不坚的异乡游子,便成了这洪潮上的泡沫,两重三重地受到了推挤,涡旋,淹没,与消沉。”“最恼乱我的心灵的,是男女两性间的种种牵引,以及国际地位落后的大悲哀。”
每在妓馆寻欢之后,郁达夫都会忏悔自责,情绪变得忧郁,后来发展为刺激性的神经衰弱。在八高的第一年,他的身体极差,常处于“苦闷极矣”的状态,甚至诅咒“世界女人,都是恶魔之变态”。
郁达夫说:“我是两性问题上的一个国粹保存主义者,最不忍见我国的娇美的女同胞,被那些外国流氓去足践。我的在外国留学时代的游荡,也是本于这主义的一种复仇的心思。我现在若有黄金千万,还想去买些白奴来,供我们中国的黄包车夫苦力小工享乐啦!”
有人认为,在“五四”后的一批新文学作家中,郁达夫身上中国旧文人的气息最浓。他兼具李商隐凄凉隐晦的缠绵绯恻和杜牧之年少清狂的纵情任性。
1922年6月,郁达夫到日本准备再次深造,但一个月后,他便回国。回国的轮船中途停靠在海港门司,郁上岸逛了逛书店,路过一家妓馆门口,“同饥狼似的饱看了一回烂肉体”。回到船上,看见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美丽的中西混血少女,正与一个红脸肥胖的洋人说话,他顿时恨不得掏出一把手枪,“把那个禽兽似的洋人杀死”。
同年8月,因《创造》季刊时销路不好,郁达夫与郭沫若很是伤感,跑到四马路喝酒,一连吃了三家酒店。第一家面馆在办丧事,第二家堂倌送酒很慢,他们喝得不爽快,在最后一家,两人喝了三十多壶,酒瓶摆满了两个方桌,月光照着“酒壶的森林”,郭沫若感慨道:“我们是孤竹君之二子呀!我们是孤竹君之二子呀!结果是只有在首阳山上饿死!”从酒馆出来,两人手牵着手走回住处,在那平滑如砥的静安寺路上,时有兜风汽车飞驰而过。郁达夫突然跑向街心,向着一辆飞驰过来的汽车,以手指比成手枪的形状,大呼着:“我要枪毙你们这些资本家!”
郁达夫对安庆颇为失望,到后不久,学校更是闹起了“风潮”,郁等人对此极为愤怒。一天晚饭,郁达夫喝了几杯酒,性冲动又发作了。他走到一位带着家眷的同事家,露出了本性。同事用英文对他说:“你既然这样无聊,我就带你上班里逛去。”从此,郁达夫开始了在国内流连妓院的生活。
1926年12月3日,学生宴请郁达夫,白薇也在座。席间,郁喝了很多酒。散席后已是10点多钟了,他跟白薇等几人去看了电影《三剑客》。电影结束后,他独自送白薇回住处,“路上起了危险的幻想”,但最终还是克制了自己的感情,“送她到家,只在门口迟疑了一会,终于扬声别去”。
这时天又开始下着微雨,他不能回学校了,只好坐了洋车上陈塘的妓窟里去。到那里已是深夜一点多,他走了许多巷陌,下等妓馆都已闭门睡了,各处酒楼,却仍热闹之至,洋溢着弦歌声和打麻雀声,但他没有钱,只能隔雨望红楼。他觉得这样在雨中飘泊,终究捱不到天明,便坐洋车到了东堤,向一家小艇借宿,和两个年轻的疍妇(指水上居民),隔着一重门同睡。她们让他叫一个老举(娼妓)来伴宿,他只是摇头不应。这夜,他一边念着周美成的《少年游》,一边“对着横陈的疍妇发抖,一点一滴的数着钟声,吸了几卷烟,打死了几个蚊子”,在万籁俱静、微雨的江上长吁短叹,叹自己半生恋爱的不成,多年的事业空虚,生不逢时,偷眼看着疍妇的睡态,于5点多钟的时候才入睡。至七点多钟醒来后,他立即爬出了乌冷的船篷,爬上了冷清的堤岸,如同罪人似的逃回学校的宿舍。
1927年1月,坠入情网的郁达夫在杭州没有找到王映霞,失魂落魄地回到上海,当晚,伤心地在被窝里痛哭一场。第二天晚上,他在四马路喝醉了酒,就在马路上打野鸡,还在十六铺和警察起了好几次冲突。接着,他又跑到一个中年卖淫妇那里坐到天亮。
郁达夫告诉楼适夷,他曾被公共租界巡捕房的看守所关押了一夜。当时大约是与王映霞恋爱期间,朋友请客,酒醉后没人送他回家,他就自己在马路上晃悠。巡夜的巡捕时常将夜里遇到的醉汉带到捕房关起来,等天亮酒醒,训一顿后放人。郁早晨醒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以为参加“左翼”活动被捕了。等巡捕叫他出来,挨了一顿训,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二哥郁养吾来访,郁达夫很高兴,和二哥对饮。王映霞见他们喝多了,便劝他们不要再喝。王本是好意,郁达夫却很不高兴,一声不吭地走出家门。王映霞以为他很快就会回家,谁知到了第二天傍晚收到了他从宁波发来的电报,说他的钱和手表被人偷走,让王马上送100元到宁波。原来,郁达夫离开家后,走到十六铺码头,天色已晚,他就和衣倒在码头的水泥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混上了到宁波的船,但钱和手表在码头上被人偷走了。王映霞忙将结婚时母亲送的首饰拿去当了100元,送到宁波。
1930年,郁达夫在游桐庐严子陵时,趁着酒性写下著名的《钓台题壁》:“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郁达夫偶尔也抽鸦片,30年代初,温梓川到上海,住在一家旅馆。郁去看望他,见温还没回来,便在房间里抽上了鸦片。温回来时,只见郁躺在床上,独自吞云吐雾地抽着。郁还告诉温,他早到了,还找了个妓女来给他烧鸦片,那个妓女是章衣萍的老相识,烧烟泡的功夫又不到家,他兴趣索然,便打发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