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辞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在这场“史无前例”的灾难降临时,马一浮也难逃厄运。他被扣上“反动学术权威’的罪名,红卫兵洗劫了马一浮家,抄家者席卷而去之前,他恳求道:“留下一方砚台给我写写字,好不好?”红卫兵不答应,反而猛掴其面。
马一浮毕生的古书名画被投进熊熊烈火,化成灰烬,他真是悲痛欲绝。幸亏当时负责花港保卫工作的同志及时报告省府领导,才省图书馆、博物馆人员赶到现场,从劫火中抢救出了一部分珍贵的藏书、文物、字画和手稿,得以妥善保存。
84岁高龄的马一浮被限期搬出蒋庄。那天晚上,他身穿单衣,久久地独自临湖而立,时而仰观星座,对天长叹,时而凝视湖面,低头沉思。当晚,他离开蒋庄避居安吉路一处陋屋,但还关心着屋外形势。
面对文革浩劫,马一浮写下:“语小焉能破,诗穷或易工。百年驹过隙,万事水东流。尚缓须臾死,因观毕竟空。栋桡方欲折,谁与问鸿蒙。”
当有人告诉马一浮,李叔同的学生潘天寿,在美院遭受非人待遇时,他连叹“斯文扫地,斯文扫地”,从此再不开口。精神上的折磨,再加上胃病加剧,马一浮抑郁成疾,一病不起。
1967年,马一浮胃部大出血,后诸病皆发,及至6月2日,胃病加剧,出血不止,经浙江医院抢救无效,溘然与世长辞,终年85岁。
去世前,马一浮在枕边写下最后一首诗《拟告别诸亲友》:
乘化吾安适,虚空任所之。形神随聚散,视听总希夷。
沤灭全归海,花开正满枝。临崖挥手罢,落日下崦嵫。
评说
周恩来总理称马一浮为“我国当代理学大师”。
熊十力是极少称许别人的,但是他对马一浮却推许说:“马先生道高识远。”
贺麟则评论说:“马先生兼有中国正统儒者所应具备之诗教礼教理学三种学养,可谓为代表传统中国文化的仅存的硕果。”又说:“他尤其能卓有识度,灼见大义,圆融会通,了无滞碍”
梁漱溟称他为“千年国粹,一代儒宗。”
丰子恺评马一浮:“无论什么问题,关于世间的或出世间的,马先生都有最高远最源本的见解。他印证古人的话,无论什么书,都背诵出原文来。”
弘一法师对丰子恺说马一浮:“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他用食指和拇指略示书之厚薄),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还不及马先生之多。”
朱维铮认为,“马一浮本质上是文化专制主义者”,“他主持复性书院,听不得一点不同意见,连贺昌群辞去浙大教授,千里迢迢跑到乐山,助他实现办学理想,却以家臣待之,一言不合就挥斥而去,岂是‘有所不为’?由熊十力与他‘道相同而不相为谋’的事例所彰显,更可看出此公本质上是文化专制主义者”。
四十、叶公超(草稿)
叶公超(1904-1981),名崇智,字公超,广东番禺人,生于江西九江,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外文系教授,诗人、学者,曾担任中华民国外交部部长。
关键词:
性情、包容、傲物、名士、逸事、婚姻、情谊、知己、才情、教学
治学、立场、从政、罢黜、缘由、困境、晚景、顿悟、离世、评说
性情
1933年,钱钟书即将从清华外文系毕业,冯友兰告诉他,将破格录取他留校继续攻读西洋文学研究硕士学位。钱钟书却一口回绝,并狂妄地说:“整个清华,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没有一个教授有资格充当钱某人的导师!”这句话到了西南联大时依然在流传,但钱钟书的夫人杨绛撰文否认。许渊冲认为:“这句话看起来像是钱先生说的,因为它是一个警句。”
许渊冲在《钱钟书先生和我》中记录过叶公超的“懒”:“我还记得1939年10月2日我去外文系选课时,系主任叶先生坐在那里,吴宓先生站在他旁边,替他审查学生的选课单,他却动也不动,看也不看一眼,字也不签一个,只是盖个图章而已,真是够懒的了。”
《钱锺书传稿》中也说:“叶公超太懒”,作为学者,这话可能不无道理,因为胡适要他和徐志摩、闻一多、梁实秋合译《莎士比亚全集》,结果他一本也没有翻,却让梁实秋一个人译完了。
柳无忌回忆说:“这时的西南联大尚在草创阶段,三校合并,人事方面不免错综复杂,但我们的外文系却相安无事,那是由于公超(系主任)的让教授各自为学,无为而治的政策--我甚至不能记忆我们是否开过系务会议。”
叶公超曾师从著名诗人弗洛斯特(Robert Frost),但他从不炫耀。一次常风在叶公超家中发现了弗洛斯特的两本诗集,扉页上有弗氏为叶公超所书题赠。常风好奇地问叶公超,但叶只说当年在爱默斯大学上学时,弗氏也在该校任教,所以认识了。
据卞之琳说,叶公超离开暨南大学是因为他与校长郑洪年一言不合,就拍桌子辞职。
叶公超看人论物,不以圈子为重,能够超越党派之争,持公正之论。徐志摩是圈内的自己人,鲁迅是新月的仇敌,但叶公超偏偏认为:“我觉得鲁迅的散文比徐志摩的好。”
叶公超名士风范,他做所谓“外交部长”时,笑呵呵地公开宣布:“我一天只看五件公文,其他的都不必送上来了。”
叶公超平生一不记日记,二不收集照片。他认为一个人如果有成就,别人当然不会忘了他,自己也就用不着收集照片、记日记了。他的办公室很少挂照片,家里也不挂照片。他弥留之际,曾对身边的人说起:“我也不留照片,照片一到我手上,我就撕掉。”他说,他本人不写历史,但愿意创造历史。
叶公超的工作方法有时别人不理解。外交官考试,他是典试委员,复审时不看考卷,只给及格者都加一分,不及格者减一分。他的逻辑是这样干脆,拉大距离,便于取舍。
叶公超很守时。1950年进国民党政府“行政院”担任速记的涂翔宇记得,每次院会,叶公超总是第一个到,喜欢在记录席上小坐吸烟,和议事人员聊天,谈笑风生,有时会大谈莎士比亚。
叶公超有时也很认真,一丝不苟,一次应一个文化机构邀请作关于中西文化交流的学术演讲,整整忙碌了两个星期。等到演讲时,预定的两小时将到,他兴致正高,人们以为一定完不了,没想到一到时间,他即戛然而止。他手持资料卡说:“我今天所讲的,还不及我准备的四分之一。”场中掌声雷动。
叶公超说:“我在外交部当过九年部长,从未下条子用过一个私人,一个亲戚,这是我平生因为快慰的事。”
晚年,叶公超经常参加各种文化、学术活动。1980年8月,“第一届国际汉学会议”在台举行,他已77岁高龄,还担任了文学组主席团的主席之一。1976年12月,他应邀担任张静二的比较文学博士论文答辩会口试主席。指导教授之一张捷按习惯提前一小时出门,到了会场,发现比自己年长一倍的叶公超早到了,原来他怕天母路远,上班时间车辆太多,总是让司机早早出门。张捷感慨:“叶先生是受过西洋教育的人物,守时一定也必是他的人生常则之一。”
1961年,因蒙古加入联合国问题,叶公超被蒋介石级电召返台湾,随即被免去“驻美大使”职务。记者问其感想,他愤然曰:“叶公超死了,以后别来找他!”
有人问叶公超:“假如生命可以重新来过,你打算如何?”叶公超不假思索答:“我再也不做同样的事!”
1961年,叶公超被蒋介石软禁在台湾,只好以书法绘画消遣度日。叶公超称自己“喜画兰,怒画竹”,但他晚年画竹多于画兰。
1962年秋天,叶公超游野柳归途,想起十年前签订《对日和约》时,同事郭则生曾步当年李鸿章签订《马关条约》诗原韵,寄诗一首给他。前尘如梦,往事如烟,他感慨万千,即以原韵写下了诗曰:“黄帽西风白马鞍,登临却笑步为难。归林倦鸟知安稳,照眼斜阳未觉残。欲借丹霞弥往辙,不因险乱心坛。青山翠竹凌霄节,乐与游人夹道看。”日本人想以高价买一幅他手书的这首诗真迹,他坚决拒绝了。
1969年7月21日,人类登月成功,举世欢庆,叶公超却认为科学破坏了“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诗情,作七绝一首表示异议:“登月人归佳话多,何曾月里见嫦娥。举头望月明如旧,对月无言且放歌。”
叶公超70岁生日时,媒体报道他的生日,他有几分不悦:“我这回生日,过得太招摇了。各报都登了一大篇,这样不好,人家会觉得肉麻。”
《叶公超传》的作者符兆祥说:“叶公超为人爽直,又是为了某些问题,常常当面给人难看,过了不久,又会说那人的好话,足见他脾气虽然暴躁,心地十分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