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谦
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之一,但他却说,由于自己的历史癖太深,故不配作革命的事业,文学革命的进行,最重要的急先锋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朋友陈独秀。
1916年,胡适在与他人进行新文学论战时,曾作《沁园春�6�1誓诗》,初稿中,词的下半阙是:“要前空千古,下开百世,收它臭腐,还我神奇,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诗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驱驰。”后来,胡适觉得口气狂妄,心中不安,所以屡以其稿,后来的定稿是:“定不师秦七,不师黄九,但求似我,何效人为?语必由衷,言须有物;此意寻常当告谁?从今后,倘傍人门户,不是男儿。”
清华国学院设立之初,清华校长曹云祥请胡适到筹建中的清华国学研究院主持院务。胡适立即推辞,表示只做顾问不就院长,建议曹校长采用宋、元书院的导师制,吸取外国大学研究生院学术论文的专题研究法来办研究院。曹校长听罢深以为然,当场表示请胡出任导师,广招天下士子名流,亲身示范,以保留绵延中国文化之血脉云云。胡适谦虚地说道:“非一流学者,不配做研究院导师,我实在不敢当。你最好去请梁任公、王静安、章太炎三位大师,方能把研究院办好。”曹云祥见胡适态度诚恳,又觉此言甚在情理,于是决定按胡适指引的方式、方法付诸行动。后胡适又协助请来王国维等人。
温煦(一)
胡适成名后,每日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后因求见的人太多,胡适便宣布了“胡适之礼拜”制度:“每星期日上午九点至十二点,为公开见客时间,无论什么客来都见。”后来每个星期天都来人不断,上午时间不够,又延长至下午,通常一天有五十多位客人,成为名符其实的“礼拜日”。如此盛况一致持续到“七七”事变,胡适离开北京为止。
胡适一生极重友情。他常说一句话:“此身非我有,一半属父母,一半属朋友。”
五四运动时期,穿长袍马褂的章士钊和西装革履的胡适观点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因为章士钊以古文雄词立于世,常贬胡适的白话为浅薄。可是,有一次,他们在北京偶然同席,因晤谈颇洽,乃合摄一影,各题诗词留念。有意思的是,章士钊竟用白话,胡适则用文言,都是一反往常,成为文坛异军中的合奏曲,饶有风趣,且具历史价值。
章士钊诗云:你姓胡来我姓章,你讲什麽新文字,我开口还是我的老腔。你不攻来我不驳,双双并坐各有各的心肠。将来三五十年后,这个相片好做文学纪念看。哈哈,我写白话歪词送把你,总算是俺老章投了降。
胡适诗云:但开风气不为师,龚生此言吾最喜,同是曾开风气人,愿常相亲不相鄙。
有一年,北大招生考试阅卷完毕。胡适在招生委员会上说:“我看了一篇作文,给了满分,希望能录取这名有文学天才的考生。”校长蔡元培和其他委员都同意了。最后翻阅这名考生的成绩,发现数学是零分,其他各科的成绩都很一般。但蔡、胡等人都无反悔之意。事后才知,这名被破格录取的学生就是罗家伦。
一日,胡适上课,提到某小说,说“可惜向来没有人说过作者是谁”。有一学生马上站起来,说:“不对。有人说在什么丛书里的什么书中见过。”胡适又惊又喜,以后上课,逢人便说:“北大真不愧为大”。
有一次,北大学生因为学校派代表去南京聆听蒋介石的训话而罢课。蒋梦麟校长召集全体学生开会,劝学生复课。胡适继蒋之后发言,苦口婆心地劝导学生,遭到了很多学生的反对,在台下起哄,要给胡难堪,但胡丝毫不以为忤,让北大学生充分认识到了胡的“能容”。当时的学生朱海涛记下了这一幕:“就在蒋校长那次召集的学生大会上,我们见到适之先生的气度和他那种民主精神。当时他继孟邻先生(即蒋梦麟)之后上台训话,一开口,台下就起了哄。反对他的(多半是左倾学生),踏脚、嘶叫,用喧闹来盖他的演讲。拥护他的(多半是右派)用更高的声音来维持秩序,来压制反对者的喧哗。顿时会场上紧张起来,形成了对垒的两派,他的声浪也就在这两派的叫嚣中起伏着,断断续续地送入我们的耳鼓。这是篇苦口婆心的劝导,但反对他的那些年轻人却红着脸,直着脖子,几乎是跳起来地迎面大声喊道:‘汉奸!’他也大声,正直而仍不失其苦口婆心地答道:‘这屋子里没有汉奸!’终其演讲,这些年轻人一直在给他当面难堪,而他始终保持着热心诚恳、恺悌慈祥的声音态度。”朱海涛感慨地说:“这天给我的印象极深,我看到了一个教育家的气度,应当是多么大!我也看到了适之先生的‘能容’。”
温煦(二)
胡适在1930年到北京大学之前,写有一条幅:“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待人要在有疑处不疑。”
陈独秀狱中时,胡适路过南京,来信说:“不及看望。”陈大发脾气,大有绝交的样子。其实,陈独秀入狱期间,胡适多次从北京来看望,送来吃的、用的和书籍。一次,陈曾托胡设法把《资本论》译成中文,胡认真操作,不久来信报告进展情况,叫他放心。在押期间,出版了《独秀文存》第9版,蔡元培居然为这个在押的共产党要犯写序。
据邓嗣禹回忆,胡适任北大校长时,校长办公室就几乎等于教职工的俱乐部,全校教授,皆可进见校长,不必预先约定时间。有一次,邓去造访胡,“一进室内,工友照例倒茶,其中已有数人在坐,彼此随便谈天,开玩笑,胡适亦参加闲谈,并略言及徐志摩跟陆小曼的恋爱故事。”邓看到此番场景后,莫名其妙,觉得校长办公室就好像“香港广东饮茶的地方”,然后深叹胡适作风之平和民主。
胡适在上海任中国公学校长时,杨杏佛是胡的学生。在一个大会上,杨大骂胡适的新文化改革。后来蔡元培带杨杏佛来胡适家道歉。胡适没有发脾气,只是说:“《西游记》的第八十一难,我觉得原文写得太寒伧了,我想把它改写过。”蔡元培问:“怎么改法?”胡适说:“唐僧取经回来,还要遭一难,因为这时在取经路上被他的三个弟子打死的许多冤魂冤鬼,都来报仇了。唐僧情愿舍身,把他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喂给一班冤魂冤鬼,他们每吃一块唐僧肉,可以增长一千岁。唐僧说:‘我来舍身,使他们可以超生,可以报账。’”杨杏佛听得脸红耳赤。胡适后来将自己的文化改革主张写成《科学发展所需要的社会改革》一文发表。
1961年,胡适应邀在“亚东区科学教育会议”上,以30年前这个话题作了25分钟讲演,不想又引起反对派的“围剿”,说他是“用诬蔑中国文化、东方文化的方法,向西方人卖俏”,胡适见到这些文章,连说;“不要去管它,那是小事体,小事体,我挨了40年的骂,从来不生气。”接着便向人们讲述了30年前这桩故事。
某次,北大文科研究所举行研究报告会,有一位韩姓研究生提出一篇有关隋唐之际佛学的研究报告。宣读完毕,胡适以所主任资格首作批评,滔滔不绝,刚说到中途,韩君突然打断他的话头说:“胡先生,你别再说下去了,你越说越外行了。”胡遂停止批评,毫不动气,雅量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