遁世
四岁时,苏曼殊随河合仙暂住东京。他天资颖秀,才华早露,“伏地绘狮子频伸状,栩栩欲活”。那年,一位过路的相士偶然见到双眸朗若流星的曼殊,忍不住驻足感叹道:“是儿高抗,当逃禅,否则,非寿征也。”
苏曼珠第一次出家是在1895年。随着苏家家道中落,父亲漂泊不定,生母远在日本,他孤苦零丁,体弱多病,备受族人歧视与虐待。苏杰生带着大陈氏和她所生的三个女儿一起去上海,开发相机业务,想重振家业。感觉如同被抛弃的苏曼殊,在家的处境更加恶劣,在精神世界和物质生活的双重打击下,他终于顶不住了,大病一场。当时苏曼殊12岁,大病月余,掌家的婶子认为他已经病入膏肓,干脆将他置于柴房,让曼殊自生自灭。嫡母黄氏和当家的大陈氏竟置其于柴房等死。幸嫂子相怜照料才得以康复。
苏曼殊觉得这个家庭是呆不下去的了,于是,苏曼殊就随化缘和尚赞初法师到广州六榕寺出家,为“驱乌沙弥”。
在六榕寺里,苏曼殊遵守教规,表现良好,但因为年纪幼小,经不起诱惑,偷捉了一只鸽子来吃,犯了大戒,被逐出寺院。
苏曼殊此次出家的时间不长,但影响不小,据其侄子苏绍贤后来回忆,“先叔……初入大同学校,常于暇绘僧像,学念经,以为乐。所著之衣,所剃之头,一举一动,酷类僧人,同学咸呼之曰‘苏和尚’。”
苏曼殊第二次出家为1898年,主要原因是恋爱受挫,导火线为菊子殉情。到日本后,苏曼殊在日本大同学校读书,学习优良,初显绘画才能。16岁时与养母回故居逗子樱山村。在那里与日本女子菊子相识并相恋。两人诗书往来,幽会谈情,幸福温暖无比。后因叔父干扰,两情拆散,尤其菊子竟殉情而死。苏曼殊不堪打击,再次出家,回国到广州白云山蒲涧寺当了“门徒僧”。为表诚意与决心,他以“自刎”要挟主持为其剃度,并“闭关”三月,潜心修行。然而,毕竟“‘山斋饭罢浑无事,满钵擎来尽落花’。此境不足为外人道矣。”
有位来自草堂寺的游方僧常见曼殊眉目之间堆砌愁惨之色,便问道:“披剃以来,奚为多忧生之叹耶?”曼殊的回答是:“今虽出家,以情求道,是以忧耳。”好个“以情求道”,这不是缘木求鱼吗?他在蒲涧寺没待多久,便悄然离去,返回日本横滨。
1903年,苏曼殊在广东惠州第三度削发为僧,法名博经,世称曼殊上人。主要是社会原因,导火线为“《苏报》案判”。时苏曼殊在章士钊、陈独秀创办的《国民日日报》,做事。当他意气风发,力图报效国家民族时,报纸竟因内讧而停刊。失望之余他投奔香港《中国日报》陈少白,谋职未果。时当“苏报”案最终判决传来:章太炎、邹容二人“永远监禁”。苦闷中的苏曼殊遭受到的打击尤重,心灰意冷,便前往广东番禺县雷峰寺(一说为海云寺)落发为僧,具足三坛大戒,皈依了主张“我心即佛”的曹洞宗。本意要“扫叶焚香、送我流年”,然终又奈不住青灯古佛、芒鞋破钵之苦,狼狈地回到《中国日报》社。以后则以“和尚”自居,过起半僧半俗的生活。
但这一次,他仍然不堪修行之苦,窃取已故师兄博经的度牒(僧人的身份证明和户口)后,即飘然回港。
陆丹林在《记曼殊出家及欲枪击康有为事》一文中写道:“曼殊以冯自由之介,抵港即居于此,性情孤介,足不出户,食宿之余,鲜与人语。”“忽告陈先生,谓决意出家为僧,欲往省城受戒。陈察其素性坚僻,无可挽留,乃送数十金,以资其行。去数月,复回,则居然僧衣僧履,罩以薄棉蓝布长坎肩。询其情况,自言:出门后,茫无所知,既而囊金欲尽,相识者荐往惠州某庙落发。庙为破庙,主持其一老僧,即其师也。”
1904年,由朋友资助,苏曼殊以玄奘、法显为榜样,万里投荒,去泰国曼谷朝圣,在玉佛寺拜乔悉摩长老为师研习梵文。然后他又独身前往锡兰(斯里兰卡)菩提寺驻锡,开筵讲经,很受欢迎。初夏时,他途经越南回国,以当地烙疤的方式再度受戒,在手臂上烙了九个香洞。此次苏曼殊南游泰国、缅甸、印度、越南等国考察佛教圣地,刘三称其为“白马投荒第二人”。回国后,苏曼殊本打算离群索居,茅庵偕隐,但终又为社会斗争形势所鼓舞而回到现实中。
苏曼殊应金陵刻经处杨仁山老居士的聘请,到“只洹精舍”任教。只洹精舍是近代第一所新式教育的僧学堂,杨仁山讲《楞严经》,李晓敦教汉文,曼殊教英文,谛闲法师任监学。以后复兴佛教的太虚、仁山、智光、开悟、惠敏等法师,都是当时的学生,但是学堂功课太重,一学期未教完他就病倒了。他在《燕子龛随笔》中,记载他在精舍卧病的事:“十一月十七日病卧只洹精舍,仁山老檀越为余言秦淮马湘兰证果事甚详。近人但优作裙带中语,而不知彼姝生天成佛也。”
苏曼殊童年不幸,“每一念及,伤心无极矣。”及至后来,社会的黑暗,事业的挫折,世态的炎凉,爱情的折磨等莫不让曼殊觉得世界的险恶、艰苦,以至于“曼殊不愿栖身于此五浊恶世也。”
柳亚子与苏曼殊一道游河,苏曼殊睹物生情,出一谜语:在娘家绿发婆娑,自归郎手,青少黄多;历尽了多少风波,经受了多少折磨,休提起,提起珠泪洒江河。谜底为何?竹篙也。苏曼殊以此自喻,人生之苦难沧桑溢于言外。
1907年秋,苏曼殊与章太炎欲结伴西游,赴印度朝圣,深造佛学,终因资金短缺而未果。苏曼殊在其笔记小说《岭海幽光录》中表彰明清换代之际抗节不挠、视死如归的义僧祖心,曾借题发挥:“嗟夫!圣人不作,大道失而求诸禅;忠臣孝子无多,大义失而求诸僧;春秋已亡,褒贬失而求诸诗。以禅为道,道之不幸也;以僧为忠臣孝子,士大夫之不幸也;以诗为春秋,史之不幸也……”他在致刘三的信中有这样的句子:“浊世昌披,非速引去,有呕血死耳。”这大概也是苏曼殊为什么要出嫁的原因。
南怀瑾尝云,曼殊实不曾出家,只于广州某寺院得一亡僧之度牒,遂以出家人自处,始终徘徊僧俗之间。
不戒
佛教在中国的发展过程中,流派众多、戒律亦杂,但有五条最根本的要求,即“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淫欲、不妄言、不饮酒。苏曼殊一生竟五戒犯四。
苏曼殊第一次出家即犯杀生大戒,他抓住一只鸽子,躲到院后做五香鸽子肉吃。因而被“肃众”逐出寺门。他似乎还不以为然,曾向人讲起此次被逐情况,并作为素材写进小说中。后他参加“拒俄义勇队”、“华兴会”等革命组织,舞枪弄棒,并多次参与武装起义、暗杀的策划工作。在《女杰郭耳缦》、《惨世界》等作品中他歌颂崇尚暴力革命(暗杀)的理想英雄,甚至在第三次出家后不久,还欲枪杀康有为。至于吃肉,乃苏曼殊的家常便饭。朋友们都知他喜食“牛肉”、“鸡鸭”。在《燕子龛随笔》中,他记载自己和革命家赵声的交往,每次赵声必命士兵携壶购板鸭黄酒,赵“豪于饮”,他则“雄于食”。正如陈果夫后来在回忆中所讲,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怪和尚,也是个酒肉和尚”。
苏曼殊屡犯偷盗戒。1903年《国民日日报》停刊后,苏曼殊欲投奔香港陈少白。无奈陈独秀、章士钊等朋友留他,自己又没路费,于是他用了个“调虎离山”之计,支开朋友,偷了章士钊三十元钱卷铺盖远走香港。
第二次出家后,苏曼殊偷师兄的度牒和钱。对此苏曼殊曾向陈少白详细讲述过:“出门(指离开《中国日报》出家)后,茫无所之。既而囊金欲尽,相识者荐往惠州某庙落发。……惟地方贫瘠,所得每每不足果腹。曼殊知不可留,一日乘师他往,遂窃取已故师兄之度牒,及其仅存之银洋二角以逃,当行至省城,乘轮船抵香港,银洋二角,仅足以充船费。”(注:柳亚子:《苏曼殊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52-253页。)“已故师兄”即与他同时受戒的僧人博经,苏偷了他的度牒,后在长沙使用的大红名片即署“博经”二字。在其《〈焚文典〉自序》等文落款中亦有“博经”字样。苏曼殊没有度牒,故偷了已经去世的师兄的度牒,当作自己的度牒。从此曼殊便以师兄的法号博经自命。
1908年,苏曼殊尚在佛学院(南京祗垣精舍)任课时,陈巢南由汕头回上海,衣被甚薄。苏曼殊自己没有被子,所以不论厚薄,就把陈的被子携之而去。
苏曼殊则出入青楼,浪迹女肆,大吃“花酒”。自长沙起义流产后始冶游北里,后竟一发不可收,并留下“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偷尝天女唇中露,几度临风拭泪痕”等情诗。
有人统计其残账,发现用于“青楼楚馆”的开支多达1877元,而当时女仆月工资仅1元。陈陶遗曾在青楼大声批评苏曼殊“你是和尚,和尚本应戒欲,你怎么能够这样动凡心呢?”
酒对苏曼殊来说是常事。杨珩《岳麓答大师》有诗曰“无官似鹤闲偏少,饮酒如鲸醉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