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5月9日,吴宓在“劳改队”劳动中,看到了自己被抄去的书物, 74岁的吴宓“不胜伤心愤恨”,决定冒险“偷书”。1967年6月,西师两派发生大规模武斗冲突,重新统治了学校的春雷造反兵团无暇再紧盯着吴宓这类“牛鬼蛇神”了。就在这样的形势下,9月27日,机会来了。吴宓在当天日记中记载:“下午阴、风、寒。3—5:30学习;仍在中文系资料室。……教师阅览室门偶开。入内察视,红卫兵所抄去宓之书物,均在,然多破损。宓乘间私取回1914甲寅上半年之日记一小册。” 初次得手,显然增强了吴宓的勇气。10月7日,他再次“偷书”: “上午7:30—11:30中文系上班……取回宓1951日记及毕业文凭(英文)三张。”“下午3—5中文系上班……宓取回《游美同学录》一册。” 吴宓一发而不可收。两天后的10月9日,他再一次“偷书”,没想到,这次却差点被人发现,但幸好有惊无险。他在当晚日记中记载:“上午宓又自中文系阅览室取回《吴宓诗集》一部,以赠与凌道新。宓仍插悬于衣内之胸前,但当众写大字报时,宓俯身左偏,《诗集》忽堕于地上。——幸无人注意。” 此后的11月2日,12月7日、25日、27日,吴宓又“偷”了一些书回来。从吴宓的日记中可以看到,吴宓不但冒险“偷”书,还公然把其中一些拿给其他同事去阅读,甚至“赠予”或托人“带交”尚在“劳改队”中的“右派分子”凌道新、曹慕樊阅读。这在当时若被发现,肯定是要遭到严厉批判的。然而,吴宓根本就没有考虑这些。这可以看作是文弱而年迈的吴宓对“文化大革命”作出的特殊反抗。
在文革“批林批孔”运动中,吴宓坚决捍卫孔子的历史地位。他说,“没有孔子,中国还在混沌之中”,“宁愿杀头,也不批孔”。结果他被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给自己带来了灭顶之灾……
一九四七年六月一日,“六一”惨案发生后,从来不过问政治的吴宓,此时也按捺不住了。他从人道主义出发,严词谴责国民党对学生的暴行;当听到被抓的师生中有外文系的教授和学生时,更有着切肤之痛;便毫不犹豫、自告奋勇地去找他的陕西同乡、武汉行辕负责人孙蔚如等人说理,要求无条件地释放被捕师生。由於国内外强大舆论的压力,也由於吴宓等人的努力,武汉当局终於释放了所有的被捕师生。外文系教授缪朗山被捕出狱后决定去香港,吴宓帮他买好机票,冒着白色恐怖的危险,亲自送他去机场,并在机场等候,直到知道缪氏已安全到达目的地后,才返回珞珈山。
吴宓1967年12月7日的日记中记载了一件事情:“由系办公室收到驺挂号寄来书一包,层层封固,贺君代宓用刀(甚费力)开启之。包内并非《语录》英译本而是北京精印之塑料薄膜烫金字红封面《毛泽东选集》一部,四册(小本,横排)——宓本不需此而擅代订购;幸刘又辛君愿购去,即付宓书价二元,清。书内附驺与宏勋十二月三日禀,又附其"家中最好的毛主席纪念章’一枚,供宓佩带者——宓向不佩带,留存印章盒中。”“回舍后,宓以驺夫妇完全不了解宓之性情、思想,所以求媚悦宓之办法,徒增宓之怫郁,于是甚怒……”“驺”即吴宓老友、已故著名诗人吴芳吉之女吴汉驺,“宏勋”即其夫杨宏勋。吴宓托他们买英译本《毛主席语录》,只是为了在这样的时局里继续研读英文用,而他们“完全不了解宓之性情、思想”,却“擅代订购”了《毛泽东选集》四卷袖珍合订本,还给他寄来“宓向不佩带”的“家中最好的毛主席纪念章”。
吴宓有写日记的习惯和毅力,其日记行文优美,议论独到,与好论政治时势的胡适日记大为不同,内中充满了真性情和对世事的深邃见解。其珍贵的史料价值与引人入胜的“好看”程度,在学术界备受推崇。吴宓在日记中极为坦诚,从不隐瞒自己所做所想。
癖怪
有人爱马,有人爱狗,有人爱猫,吴宓独爱骡。
1942年夏,吴宓开始为骡作诗。1950年1月至2月中旬,他作《悯骡诗》,称之为《骡史》,其中四首,是专为他所爱的骡而作,名为《某骡(黑而牝,最美)之自传》。
1899年6岁时已经开始。这一年,他感到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奇特的习惯和癖性:喜欢他家的骡子。他家养有两匹驾车、拉碾磨的骡子,一牝一牡。红色的骡小姐,性情温顺,青栗色的骡小伙儿,性情刚劲。同时还有一匹供乘骑的马。这时,吴宓开始与家中的骡马戏狎,注意其性动作。他幼年时的男女性知识,多得之于骡马。这时,他曾忽发奇想,欲变身为骡。他和家中的仆童到碾磨房中,扮作骡子。他俯伏在地,让仆童拿来骡子驾车时用的鞍勒羁衔,给他披挂在身。当骡项圈(夹脖子)挂到肩上时,太大的项圈,可使他全身从中通过。
1905年10月中旬的一天,吴宓乘姨母家纯黑色骡小姐驾的车赴西安,中途停歇一夜。这次西安之行,黑色的骡小姐给吴宓留下了难忘的思念和怜悯。他说:“此骡亦美女子身,今日为载送我来此,行如是之速,路如是之远,乃不赏其功劳,不速给饮食、休息,而痛施鞭打,骡诚冤且苦矣!我未能救护、抚慰,对骡实惭感交并。我中夜醒,不知骡在彼店亦能安息否?不受一群客骡之欺凌、亵扰否?……过后,宓恒念及此骡。直到1950年阳历二月初,始为此骡赋成一律,如下:‘冬昼已完百里程,河坡上下更牵擎。街衢历历行无尽,灯火家家痛此生。行缓立遭鞭背急,身疲未觉压肩轻。娇娥强忍千行泪,旅店中宵自洒倾。’”
骡一般不能生殖。1908年的某一天,已经懂事的吴宓问仲旗公:“骡何以不能传种?”回答:“因生殖器不完全。”多年以后,吴宓在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得到了另一种解说:由于牡骡的精液过冷。
吴宓从此对骡小姐的生活关怀备至,观察入微。他每次出行时驾车的骡小姐的颜色和性情,到晚年他都能记起,途中骡小姐的遭遇,他更是记忆犹新。连骡小姐遗尿的姿势、角度、时间、频数(冬夏之别)、地点,以及身在闹市、稠人之中,畏人窥看的含羞程度,吴宓都观察得十分清楚,并用文字记录下来。
吴宓在文中记录了他是如何“抚摩骡之臀股,心殊爱之” ,以及左手擎起骡小姐的尾巴,详细窥看其阴部的情节。同时,在吴宓的记忆中,他对家乡的骡小姐的赞词是“美”、“甚美”、“极美”。以至他到北京清华学校读书时,还感到北京驾车的骡子,皆身行丑怪,尾骨不耸,臀部肌肉不丰满,毛色不美,远不及他家乡的骡小姐可爱。
1950年2月吴宓为自己17岁(1910年初)那年相遇的黑色骡小姐写的“美骡传记”。他对这位“美骡之动作及情态”印象很深,感觉“甚美”。他的五首七律的其中两首,内容分别是写这位正值妙龄的骡小姐的大小便。只是他把这原本脏丑的动作和粪便,诗化为自然的篇章:“已过长衢土辙安,汗流身热胃肠干。渐抟玉液成浓块,更炼金丹作巨丸。节节竹环蛇出洞,高高金座珠堆盘。频看尾举连排泄,妙龄食量可惊叹。出城骈列暂盘桓,肃立风从尿始湍。蹲股不胜羞欲掩,开关乍见射成澜。微闻芗泽无声响,累皱红巾畏客看。躯体松舒诸事办,长途奋进敢辞殚。”
师生
吴宓与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私交很深,当年吴宓曾让钱钟书在清华旁听一年,还亲自辅导他外语。吴对钱钟书十分欣赏,专门写诗称赞钱的才华:“才情学识谁兼具?新旧中西子竟通。大器能成由早慧,人谋有补赖天工。源深顾(亭林)赵(瓯北)传家业,气胜苏(东坡)黄(山谷)振国风。悲剧终场吾事了,交期两世许心同。”
1929年,钱钟书以英文满分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成为吴宓教授的得意门生。他上课从不记笔记,总是边听课边看闲书或作图画、练书法,但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甚至在某个学年还得到清华超等的破纪录成绩。吴宓对这个天才弟子“青眼有加”。常常在上完课后,“谦恭”地问:“Mr.Qian的意见怎么样?”钱钟书总是先扬后抑,不屑一顾。吴宓也不气恼,只是颔首唯唯。
1933年,钱钟书即将从清华外文系毕业,校长冯友兰亲自告诉他,将破格录取他留校继续攻读西洋文学研究硕士学位。钱钟书却一口拒绝,并狂妄地说:“整个清华,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没有一个教授有资格充当钱某人的导师!”(也有说这段话是在西南联大时所说,但据钱钟书夫人杨绛说,钱钟书不曾说过此话,吴宓日记中亦无记载,成为文坛一疑案。)不久,“长舌”的周榆瑞将这话告诉吴宓。吴宓一笑,平静地说:Mr.Qian的狂,并非孔雀亮屏般的个体炫耀,只是文人骨子里的一种高尚的傲慢。这没啥。
温源宁写过一篇《吴宓先生:一个学者、君子》的文章,林语堂将此文译成中文,刊在他主办的杂志《人间世》半月刊上。随后,温源宁将此文收入他的《不够知己》一书。林语堂、温源宁先后约请钱钟书为此书写作中文、英文书评。
1937年,当时留学欧洲的钱钟书为温源宁写了一篇《吴宓先生及其诗》的书评,发表在国内某知名大报上,书评中刻薄地调侃恩师和毛彦文,使吴宓的“罗曼蒂克爱情”,成为一时笑柄。
钱钟书还将这篇书评寄给吴宓,并附了封信。信中说寄上书评,以免老师责怒。吴宓看了书评后大为恼火,在日记中写道:“该文内容,对宓备致讥诋,极尖酸刻薄之至。”“谓宓生性浪漫,而中白璧德师人文道德学说之毒,致束缚拘牵,左右不知所可。”更让吴宓怒不可遏的是书评中还“讥诋宓爱彦之往事,指彦为super-annuated Coquette”(年华已逝的卖弄风情的女子)。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子被这样形容,真让吴宓伤心到了极点。他感叹道:“除上帝外,世人孰能知我?”吴宓在日记中径直写道:“钱钟书君,功成名就,得意欢乐,而如此对宓,犹复谬托恭敬,自称赞扬宓之优点,实使宓尤深痛愤。”明确表示这个得意门生伤透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