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低头沉思了许久,这才语重心长,道出一番经典名言:“吾年老失智,而任君屡当大任,岂班超所能及哉!必不得已,愿进愚言。塞外吏士,本非孝子顺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而蛮夷怀鸟兽之心,难养易败。今君来此抚驭,他不足虑,只性太严急,还宜少戒。水清无大鱼,察政不得下和。宜荡佚简易,宽小过,总大纲而已。”
这便是班超的半生经验之总结——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为政者越是处于错综复杂之陌生环境,越是面对良莠混杂之特殊人群,就越要分清主次矛盾,懂得适当进行妥协。因为只有懂得妥协,才能达到真正的和谐。其实这世上很多事儿都是这样,都要讲究一个平衡、讲究一个中庸,切切不可走向极端。班超从不给敌人留后路,,但对于可以争取或需要团结的力量,却总在原则之下留给他们一定的空间,从而海纳百川、融汇贯通,使自己常立于眼观全局之战略高度,这就是一个指挥官的心胸与魅力所在。
何况,西域都护以一帮非凶即恶的充军罪犯,羁縻一堆叛服无常的异域城邦,对士卒什么态度,对蛮夷什么态度,都得好好斟酌。尤其面对五十多个情形迥异的西域国家,更得分别依据其状况性质、及与汉朝历史之渊源,善用其间矛盾与利害之错综关系,加以分析判断,高屋建瓴,战略布局,方可从容执行。总之,在这个位置不仅要具备军事素质,更要具备政治素质与外交素质;有时得大开大合的军事立威,有时又得细致谨慎的外交沟通,平常还得宽容灵活的人性化管理,凡此总总,通通是处事峻急而性格暴躁的任尚所欠缺的。班超卸任前的这番提醒与告诫,可谓金玉良言。
然而很可惜,任尚这头牛并没有听懂班超的琴声,当面没讲,人一走却跟手下们抱怨起来:“我以班君当有奇策,今所言平平耳。”
自负之人,往往瞧不起平常的事物,看似着眼点很高,其实好高骛远、华而不实。任尚就不明白,这世上所有奇策,都源于日常工作的观察积累与分析整理。所谓欲速则不达,其实政治与武功一样,都没有速成之法的,更别信“欲练神功必先自宫”那一套的歪门邪道。任尚远没有班超那样超强的素质与胆略,却追求安西速成之法,于是过分自负、急于求成,对手下将士与西域诸国一味采取高压政策,终丧军心民心,导致大乱爆发,两年后,公元106年九月,西域多国密谋联合,围攻西域都护府,任尚落荒而逃,被征回洛阳问责。朝廷只得再派大军,好不容易平定叛乱,但乱源已经种下,到第二年六月,汉军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得又撤出西域,北单于残部之势力趁机进入天山,重新控制车师地区,从此丝路再次断绝,史称“三绝”。
和帝无语了,难道西域还真的一刻也离不了班超?这一味的消极退守, 也没图得省事和安宁, 反让北匈奴得寸进尺, 以西域为依托, 大肆寇犯河西四郡。直至公元124年,班超的儿子班勇才奉命率五百将士再次征服西域,史称“三通”。然而好景不长,仅仅三年后,班勇就含冤被罢,而其继任者又一蟹不如一蟹,从此,西域事去矣。
事实证明:用夷攻夷,原为攘夷之上策,然其经营者须能在各蛮夷间维持微妙的实力平衡,而不能让任何一方坐大,故必才如马援、班超之辈,方足收功,否则平虏不足,启衅有余。如东汉对于西羌与西域之处置,皆人走茶凉、人亡政息,便足可鉴。
从此之后,中国之丝路再次畅通无阻,要等到几百年后的唐朝了。而这期间的东西贸易,很多便不得不从“交趾——印度——埃及”这条沿海线路进行,“海上丝绸之路”遂日渐繁荣,顺便又带动了整个中国南方的商业大发展,这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个新时代又来临了,虽然来的晚了些。
最后说说班超的结局吧!东汉和帝永元十六年(公元104年)八月,离乡三十一载(即公元73年至公元104年)的班超终于回到了他魂牵梦绕的洛阳。
三十年功名尘与土,一万里路云和月。
班超回国后,立刻受到了朝野热烈欢迎。这是一个传奇中的人物,除了明帝时的一些老家伙,没人见过他庐山真面目,只是耳闻了他许多纵横西域的伟大事迹。就连年轻的和帝,也非常之好奇,于是亲自接见了班超,并下诏褒奖,拜其射声校尉。然而,班超并没能在他的新官位上再发光发热,原来,多年的征战与操劳早已摧毁了班超的健康,又经长途奔波万里跋涉,一回到洛阳,他胸胁闷痛的痼疾就加重了,从此一病不起。和帝闻讯赶紧派太监前来探望,并赐予医药,然而一切都晚了,班超风烛残年,他伟大的一生已经走到了尽头。
九月,在一片秋风萧瑟之中,班超病逝于洛阳,英雄落幕,享年七十一岁。
八月返,九月卒,从这个时间我们可以看出,老将军是硬拼着顽强的意志力苦撑身体,而将其虚弱之生命在漫长的归途中残喘,直到艰难返回故土。可以说,他这一段时间的活着,只是为了能在对的地方死去,不到中原不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