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李广利最终也没能逃过一劫,他投降匈奴后一年,就在与卫律竞争最佳汉奸待遇的角逐中惨遭陷害而死。虽然李广利的哥哥李延年当年还曾对卫律有过知遇之恩。
汉人做了汉奸,还是不忘内斗。
显然,汉武帝后期这几次征伐匈奴行动,不仅没有充足的国力作为支撑,而且整体战略也大有问题。第一是兵力分散,第二是急于求成;第三是错用将帅,第四是准备不足;如果刘彻能够再小心谨慎一些,汲取霍去病取河西之成功经验,以更加灵活的战略战术,并辅以政治手段,对匈奴进行有针对性的打击与分化,加速其衰弱与瓦解,则必将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汉军也不至于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事实上,汉武帝后期在战略上表现的异常僵化,在国力不继的情况下,他仍然奉行其前期大投入、大包围的全面打击方式,这是不合时宜的,或者说,刘彻犯了典型的经验主义教条主义错误,前车之覆,我们应引以为鉴。
另外,这时汉武帝也发现了卫太子案中诸多疑点,李广利与丞相刘屈牦有暗中勾结之嫌,于是他又后悔了,开始反清算运动。
是年六月,丞相刘屈牦一家被族灭。
九月,酷吏江充一家被族灭。
刘彻这表面上是在为卫太子昭雪平反,实则在为其改弦易辙、转变政策扫清最后的道路。
盖此时,席卷天下的巫蛊之祸,再加上连年征战劳役频繁,农民暴动此起彼伏,已导致帝国人口由武帝初年的3600万,锐减至3200万。且由于百姓流亡严重,在籍户口竟减少了一半多。也就是说,当时中国十个人中就有一个人死于非命,还有五个人流离失所,只有四个人勉强可以守土安居。
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六月,汉武帝刘彻下“轮台罪己诏”,反思自己的错误,决定与匈奴止戈,停止扰民,休养天下。
追想当日巡行,君勒兵十万骑,横临边朔。亲总貔貅谈笑看,黠虏心惊胆落。寄语单于,两君相见,何苦逃沙漠?真豪情万丈,令人神往。而今用人频误,屡战屡败,军士死略离散。又遭奸佞横行,大兴巫蛊,天下不安,何苦来哉?
不过,这个时候认识到错误,还不晚,否则若重蹈亡秦覆辙,则悔之晚矣!
《黄帝四经》尝言:“武刃而以文随其后,则有成功矣!”刘彻在晚年头脑发昏,干了很多莫名其妙的错事,万幸他在临死之前突然变得清醒、理智起来,恢复了年轻时的雄才大略与深谋远虑,这也是本事啊。中国有些皇帝,也是前明后昏,但到死了还没发现自己昏,却要后人来帮他拨乱反正,这才是真正的大昏特昏。
所以说,大丈夫敢作敢当,敢想就要敢做,敢做就有可能犯错,犯错就要敢于承认错误,没什么大不了的。汉武帝多专制一人,但知道自己穷兵黩武错了以后,就下了一道青史留名的“轮台罪己诏”,向全国人民承认错误,至少这一点是值得所有统治者学习的。
次年即后元元年正月,皇子昌邑王刘髆(音博,李广利妹李夫人之子)忽然去世。
二月,汉武帝宣布大赦天下。
其后,因扑灭卫太子有功的商丘成、马通等人,以及曾参与追捕太子的所有官吏,不久也陆续被处死。这是巫蛊之祸的最后一道余波。
至此,举世震惊的巫蛊之祸终于宣告了终结,据史载在此间数年中,汉朝每年诏狱中的囚犯,都有十余万,可见其牵连之广。这又是一桩中国历史上野蛮而愚昧,且极其肮脏丑恶的政治运动。
天下总算是清静了。
想到再也不用跟汉朝打仗,身居北方的李陵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然而,没等李陵轻松多久,又一个沉重的任务摆在了他的面前。
狐鹿姑知道李陵和苏武在汉朝原是很好的朋友,便想让李陵试着去劝劝苏武,叫他别死要面子活受罪,干脆也投降算了,十多年,南归早无望了,还死撑着干嘛,累不累啊!
李陵其实早就知道些苏武的消息,知道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还在北海挣扎求存,生活非常艰苦,那些公羊早在几年前被丁零一帮马贼抢光了(或许就是丁零王卫律指使的),苏武忍饥挨饿,最后实在没东西吃,就在荒原里挖老鼠洞,抓些野鼠烤了吃,有时连野鼠都没的吃,他就只能去挖鼠洞里野鼠贮藏的草籽为食,这种连原始人恐怕都不堪忍受的日子(恐怕连动物都不堪忍受吧,动物也是要群居的。)从小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苏武竟然顽强的熬了过来,且日夜持汉节,从不离身,以表不辱使命。李陵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精神在支持着他?
现在这个谜底就要揭晓了,因为岳父单于发话,李陵无可推托,又兼前日与商丘成交战惨败,为了戴罪立功,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跑一趟。
他知道自己此行是自取其辱,但是终于要见到多年老友了,心中又不免有些兴奋,这种惴惴不安而又喜忧参半的心情,谁能体会?
16.李陵马头吞声咽,双泪洒落使君前,丹心早为红颜改,青史难宽白发人。
沿着姑且水一路北行,穿过森林,越过荒原,来到冰天雪地的北海,在美的如梦似幻、却看不到半点人烟的贝加尔湖畔,李陵他们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苏武。
当年那个风度翩翩、大名鼎鼎的汉朝中郎将苏武,如今已变成了个衣衫褴褛、面容枯槁、须发蓬乱的糟老头,只有那坚定不屈熠熠生辉的眼神,以及片刻不离身的汉朝符节,才让李陵看出了几分当年名士的风采。
只可惜他符节上的五彩旄毛(牦牛尾制成)早被塞外的风雪摧残光了,现在只剩了一根光秃秃的竹竿,乍看去倒像是丐帮的打狗棒。
而当年那个英武非凡,意气昂扬的汉朝骑都尉李陵,如今也成了个满面沧桑、意志颓唐,缘领左衽、胡服椎结的匈奴高官,若不是李陵那天下独一无二的高大身量与如猿双臂,苏武也几乎认不出他来。
往事的鳞片,如同落叶,不断下沉,下沉,沉进雪中,冰封,融化,再冰封,再融化,痛彻心肺。
长长来路,你我都走的太憔悴,这真是岁月催人老,英雄苦消磨啊!
两个人就这么远远的对望着,千言万语,欲说还休,近如咫尺,遥若天涯,茫茫风雪,铺天盖地,吹红了他们的双眼。
你终于来了。
我终于来了。
外面冷,进屋再聊吧。
好。
李陵命随从摆出预先准备好的酒食,奏起汉乐,与苏武对饮。
这些汉乐都是李陵亲自教的,听听可解思乡之苦,此情此景此音,哪里像是在劝降?不过他其实也本来没报啥希望,还是先好好叙旧吧,自己已经很久没说过汉话了。于是李陵把这些年来自己的遭遇简单叙述了一遍,然后长叹道:“今事已至此,陵不难刺心以自明,刎颈以见志,然国家于我已矣,吾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苟活至今。”
李陵本以为苏武会义正词严的骂他一顿,但很奇怪没有,苏武只是把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也平平淡淡的说了一遍。如此巨大的痛苦,苏武却说的如此云淡风轻,仿佛这些罪自己受的很开心、很荣耀。李陵听了,竟不免有些羡慕,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他自己也很奇怪。
聊到这里,两人短暂沉默,汉乐悠扬,马奶酒散发醉人飘香,外面大雪如席、北风呼啸,烧有火炉的毡包内却很暖和,让人实在不忍打破这对老友十余年后他乡重逢的温馨。
李陵低头沉思了一下,终于决定还是告诉苏武,自己在离京北征之前,苏武的母亲就已病逝了,他还亲自送葬到阳陵(今陕西高陵西南)。
他与苏武最终都未能堂前尽孝,可谓同病相怜,李陵说着说着竟有些哽咽。唉,大汉以孝治国,却又让它多少臣民百姓不能尽孝啊。
苏武这是第一次听到家里的消息,他心中悲恸万分,却狠狠忍下了泪水,心想既然选择了就不能后悔,这是自己必须承受的痛苦,淡定,淡定!
李陵接着告诉苏武,说后来他妻子知道丈夫南归无望,也已改嫁他人了,家中还有三个年幼的儿女,现在十多年过去了,她们孤苦无依,无人教养,也不知是死是活。还有,苏武的两个弟弟苏嘉与苏贤也都死了。苏嘉做奉车都尉,在驾驶御辇时撞坏了车辕,被弹劾为大不敬罪,被迫伏剑自刎。苏贤则在奉命追捕宫中罪犯时不获,无从复命,因恐得罪,最后也服毒自尽了。当时苏武还有两个未嫁的妹妹,现在情况不明,自己会再想办法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