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说,太史公虽为一介文人,但其实满身都是侠气,文章里也满都是侠风。一个文人有这样的侠骨很好,一个史官有这样的正气更是古风浩浩,但是他对武帝说的话实在有欠斟酌。当然这也是他性子使然,他不这样也就没有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史记》版本了,这是他的不幸,却是历史的大幸。
太史公是这样说的:“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今举事一不幸,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蘖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蹂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此国士之风,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
第一段话,说满朝骂李陵的高官重臣都是明哲保身之辈,还说这样的行为令人很痛心。
第一队人就这样被太史公一棍子给打翻在地了。替李陵辩护就罢了,但也用不着得罪大家吧,太史公的耿耿侠骨当真令人心惊肉跳。不过我想太史公说这话其实还是留了余地的,以他的性子,这种见风使舵、曲意逢迎的行为不仅令他痛心,简直是令他寒心、恶心!
再看第二段话,太史公推言李陵苦战之功,还说他跟老一辈的帝国“叛徒”韩信一样都是国士,这样的人就算投降,也应该是“欲得当以报汉”。
这样第二队人又被太史公一棍子打翻在地了。李陵的才干既然超越古之名将,其战绩还“足暴于天下”,好嘛天下人都知道他厉害了,那比他军衔高、仗却没他打的好的李广利算什么?还有,李陵投降是“欲得当以报汉”,那么李禹被告是怎么回事儿,难道告发他的人其实是在挟私报复、政治倾轧?
这世上可有律师在替罪犯辩护时,顺道把法官、公诉人以及陪审团,全都埋汰一遍的?
所以说,太史公的这番话杀伤力太大,打击面太广,武帝就是想饶他都不行。何况刘彻本来就在气头上,太史公却还要语带讥讽,这样要是他在史书里替叛徒李陵高唱赞歌,并大骂海西侯李广利无能,讽刺天子用人偏颇,那还了得?
李广利此次作战,军队损失了六七成,还差点全军覆没,如果李陵有罪,那么李广利也应该有罪,这事儿其实大家都知道,但不能说啊,因为李广利是汉武帝的大舅子嘛!可太史公却明着暗着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这还是一个掌握千秋话语权的史官捅破的,你叫刘彻怎么办?
这就叫做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于是太史公的罪名就这样定了:司马迁妄自诋毁忠臣良将李广利,为汉奸叛徒李陵开脱,这是欺君罔上罪,罪当处死。
好嘛现在司太史公也面临跟李陵一样的生死抉择了:是屈辱的生,还是抛开一切去死。
我们知道,按照汉律,死罪是可以拿钱粮赎免的,这个小生在前文已多次提过。但问题是司马迁官任太史令,秩不过六百石,怎么凑也凑不出那免死的五十万钱,不过汉律中还有一条“死罪欲腐者许之”的补充条款,即死刑犯如果不想死的话就必须去受一种更可怕的痛苦与屈辱:扒光衣服,绑起来用竹片抽打,然后割去生殖器。(详见太史公《报任安书》)
当年贾谊、周亚夫都曾经说过类似“大臣不可辱”这样的话,但太史公与李陵却宁愿受辱遭沮也要偷生惜死,为什么?
李陵说他这是“欲有所为”也,同样,太史公也是如此,他要是死了,已完成一半的《史记》怎么办?这可是他甚至他整个太史家族多年来的理想与志愿啊!
从这个层面来说,李陵与太史公才是真正的知己,虽然他们之前或许连话都没说过两句,后来更是天各一方,全无交集。
于是太史公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与屈辱活了下来,而且并没有因此就害怕了就在史书中曲笔逢迎汉武帝,而是秉笔直书,勇敢无畏的大写了当时的当代史,文风犀利更甚从前,且充满了冷峻深刻的批判精神。他这种勇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惜《孝武本纪》之原文据《三国志》中魏臣王肃所言及后人考证已被刘彻给和谐了,现存之文为后人依《封禅书》补记。)
读史至此,请大家跟我一起放下书本,张开双臂,把最热烈的掌声,在送给勇于殉死的人同时,也送给勇敢活下来的人!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汉武帝刘彻对李陵事件开始反思与开脱了,或许是他觉得自己这样的确有些过分,也或许是他还想在历史中留一个好名声,总之,他后悔了。
他后悔的说:“当日应俟李陵出塞,再诏强弩都尉路博德令迎军;都由预先下诏,得令老将生奸诈。”
我们在汉武帝晚年这段历史中会发现他动不动就后悔,这个迟暮老人,总是在做错事后就悔之无及,然后再犯一个更大的错误去弥补,而且老是喜怒无常,老是摇摆不定,比较于他青年时代雷厉风行的豪迈气魄,实在让人严重怀疑汉武帝晚年是不是精神分裂了,要么就是他为求长生而吃丹药时吃错药了。
否则的话,我们怎么解释汉武帝在这么久后才开始后悔,才发现路博德的上书原来另有门道,他这样是否太迟钝了一点。
不管真相是什么,总之刘彻把路博德拉出来,为自己的这个历史错误负责,实在是个让人很无语的事情。
或许刘彻也觉得自己这样有些离谱,所以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因此就治路博德个留迟观望罪,否则说不定路博德也会跟李广一样委屈的自杀了事。
不过,刘彻知道后悔毕竟是件好事,因为这样一来李陵铁血兵团仅存的四百名可怜将士就可以平反了,他们不再是投降将军属下的丢人败兵了,他们是为国家为民族抛头颅洒热血的英勇战士,我们最可爱的人。
于是刘彻派出使臣,带着赏赐前去边塞,慰劳了这些生还的将士,很多人在听到诏书后,忍不住喜极而泣,只有他们知道自己这段苦难的岁月是怎么熬过来的,大家又哭又笑的拥抱在一起,场面非常感人。
天汉二年是充满了血泪的一年,将士们在流血流泪,李陵在流血流泪,太史公在流血流泪,历史也在流血流泪。
12.愁容受海色,短服改胡衣,誓欲还国恩,身辱家已灭
两年后,天汉四年(公元前97年),汉武帝决定再跟匈奴干一仗,顺便看看李陵是不是真投降了,若是太史公所言的假投降那就营救回来。
于是武帝再次征募天下七科谪及勇敢士,遣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骑兵六万、步兵七万出朔方;强弩都尉路博德则率偏师万余继续搞他的接应主力工作;另有游击将军韩说率步兵三万出五原,因杆将军公孙敖率骑兵万余、步兵三万人出雁门。公孙敖这一路还有个重要使命就是营救李陵。
看来刘彻这是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了!拯救大兵李陵,多感人的一部历史大片!
但是很可惜,这部大片又演砸了,虽然导演兼制片人刘彻投资巨大、善于炒作;主演公孙敖久经战阵、演技高超;但本片的另一主演李陵竟然没有出境,甚至连这部戏已经开拍了都不知道。
这真的很奇怪,如果李陵被提前通知开机,那么有他在匈奴王庭做内应,公孙敖或许不但能成功解救他,甚至还可能里应外合打个大胜仗。
究其原因,我想导演刘彻还是根本就不相信李陵“身在虏庭心在汉”,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表一个姿态,表明自己已仁至义尽,戏砸了是李陵的错,司马迁那是枉做好人,受刑遭辱纯属自找。
所以公孙敖跟汉武帝一样,也是压根就不相信李陵有这样高尚的节操,这还就是一场戏,就只是一场戏,演戏的疯子把看戏的都当成傻子的一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