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周亚夫很不识相,一概装作听不懂。
一还是不屑,二是不可能有用。
当初周勃虽然花了大价钱,但关键是还有文帝的女儿公主,文帝的舅舅薄昭,文帝的老娘薄太后一起为周勃说情。而如今,周亚夫早把景帝身边的人给得罪了个遍,即便是花钱,花光所有的钱,也不可能有人替他说话。
所以,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我劝你们最好要拿出点靠得住的罪证来,否则何以塞天下悠悠之口。
廷尉瑕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辛苦半天没捞到油水,心头着实恼怒,于是又去求见景帝。
——周亚夫谋反证据确凿,但他又臭又硬,死不开口,咋办?杀,还是放?
当然是杀。不过这其中的精神得廷尉瑕自己去领会,景帝不能明说。权术之道,在于借刀杀人,明着拿刀杀人,那就太有失身份了。
于是,刘启看完了王瑕的请示报告后,只说了一句话:“吾不用之也。”
不用,表面意思好像是不再任用周亚夫。其实隐藏的意思,一个就是不必用他对答,第二个就是不用再留他。言下之意,你看着办吧!
聪明的廷尉瑕果然立刻就领会了领导的意图。于是他不再多问,行礼退下。
既然如此,那就对不起了条侯大人,我管你是盖世功臣,还是天下名将,皇帝要我咬谁,我就咬谁,也不管是人咬狗,还是狗咬人,或者是狗咬狗,反正,你死定了!
廷尉瑕回到廷狱,立刻提审周亚夫,周亚夫来到堂上,却瞑目不言,满身透着轻蔑之意。廷尉瑕火了,于是一拍桌子,怒问:“君侯欲反邪?”
注意,这不是疑问句,而是质问句。先入为主,不提证据,不问过程,直接认定周亚夫是在谋反。
这句话实在太伤人了。五百副甲楯,区区五百副甲楯,就能造反?天下的笑话!这世上有如此愚蠢的造反者吗?
当初七国之乱,刘濞等人兵力比汉朝雄厚,财力比汉朝富有,这样都没能造反成功。如今诸侯已定,天下已安,周亚夫久经战阵之人,竟会妄想用五百副盔甲起兵去造反?难道他脑袋被驴撞了?
还是那句话,都是借口,都是奇扯无比的借口。真要造反,周亚夫早造了,平七国之乱时,大半个帝国的军队都在他手里。
想到这儿,周亚夫只觉一阵怒火直撞心肺,终于不甘沉默,跳起来大吼道:“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邪?”
说完,周亚夫直直的瞪着廷尉瑕,看他如何回答自己义正词严的辩解。
然而,廷尉瑕却只是冷笑,笑的人心里直发毛。
接着,他说出了一句经典名言,一句在中国刑狱史上最肮脏最丑恶最流氓最无耻的名言。
“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
好,即便你说你的甲楯不是生前用,而是陪葬用,那么你也是造反!因为你死后到了地下,有这么多甲楯,也肯定是想唆使判官小鬼来人间造反!说你反,你就是反,有一万条理由也是反;活了反,死了也反,你死了都要反,罪过更大!
读史至此,我又忍不住泪流满面呕吐不止了。奇才啊,真是惊天地、泣鬼神、气晕包拯、羞死秦桧的千古奇才啊!君这么有才,连阴间的事儿都能洞悉预知、明察秋毫,干脆去做阎王爷好了,做啥廷尉啊,这不大材小用吗?
于是,面对如此震古烁今的创意判词,周亚夫无言了,言了也没用,对一只疯狗有何好言。
然而,廷尉瑕并不因为周亚夫无言就不审了,继续审,往死里审,往死里整,不整个周亚夫跪地求饶磕头认罪誓不罢休!
周亚夫当然不会认罪,更不可能跪地求饶。为了他大臣的风节,为了他人格的清白,为了他名将的尊严,他要抗争,即便身陷囹圄,没办法用刀剑抗争,他也可以用绝食抗争,他要以此最残酷最决绝的方式坚守纯真,面向宿命。
如果没办法掐住命运的脖子,那就抱着命运一起死,同归于尽!
命运说他会被饿死,那么好,他就饿死,但不是被饿死,而是主动饿死,死给天下看!
于是,整整五天的时间里,周亚夫不吃不喝不说话,任廷尉王瑕如何威逼,只是横眉冷对。
自杀的方法有很多种,毫无疑问,绝食是其中最痛苦最难受的一种,奇怪的是,周亚夫为何不选个麻利儿点的死法,干嘛要自己折磨自己呢?
除了宿命之外,只能有一种解释,周亚夫在殉道。
既然是殉道,那就不仅仅是一死而已了,必须得死的华丽悲壮,最好是像一场大型表演一样,时间越长,高丨潮丨越久,戏剧性越强,越好。
在黑夜里梦想着光,在心中覆盖悲伤,在悲伤里忍受孤独与痛苦,独守一丝明灭的火种,燃烧生命,燃烧无尽的力量,焚毁一切丑恶与肮脏,这就是殉道者的信仰。
所以,古往今来的殉道者,通常精神力量都无比强大,再暗的夜,再苦的难,都能超越之,旁观之,笑对之。
因为这些折磨,就是殉道的代价,就是理想的代价,周亚夫必须全部承受,直到——死!
终于,第六日,周亚夫大限已至,在呕出一腔碧血之后,血泪满面而死。
——别矣我妻,为夫实不忍弃汝而去,然吾生而辱,不如死而荣也!吾不死无以明吾志!只惜吾未能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却枉于肮脏廷狱之中,悲夫!
数日后,一封周亚夫的绝笔呈到了汉景帝刘启的御案上,但不是供词,而是他在狱中写给皇帝的遗书。
刘启一愣,然后展开竹简读了起来,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倒要看看,周亚夫最后到底想对他说些什么。
那竹片上满是血渍与泪渍,其中隐约可见标题是七个大字:辱大臣即是辱国。
下面则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