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死后,刘启的接班人问题却仍没有尘埃落定,因为还有一个想争储君位置的人,梁王刘武。
刘武是景帝刘启的唯一同母弟,深受太后与刘启宠爱,再加上平七国之乱时立有大功,多种因素相加,刘武渐渐便有了夺储的心思。
刘武并不是孤军奋战的,他有一个坚定的支持者窦太后。我们知道,汉初时太后说话是很有分量的,这是刘启不得不多加考虑的问题。
但这仍然是不合规矩的,父死子继,嫡长子继承,这是经过千年历史检验的成熟政治制度。一个朝代若是继承制混乱,一下子废长立幼,一下子兄终弟及,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天下大乱,比如殷商和宋、吴。
所以周亚夫再次跳了出来,坚决反对。不仅周亚夫,另一位汉初名臣袁盎也跳了出来,反对的比周亚夫还要激烈。另外还有十几个大臣也全站在了周亚夫袁盎这边,反对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刘启这次听了大臣们的话,关键是他也想把皇位留给儿子,不舍得留给弟弟。
刘武气坏了,一时冲动,便起了杀机。
周亚夫天下名将,威名赫赫,刘武当然不敢动。但是其他文臣,手无缚鸡之力,杀他们还不跟玩儿一样。于是刘武派出刺客,竟将袁盎等十几个反对的大臣尽数暗杀。(世惜袁盎死,皆谓之忠直国士,不过以其谗毁周勃、倾轧晁错等事来看,此人器宇狭窄,道德不立,其量实远逊周亚夫。袁盎之示直,或公报私仇,或哗众取宠也;亚夫之主直,则秉公为国也。盎以口舌见幸,而亚夫以功业成名,社稷之臣也。此乃云泥之别。)
一口气杀了十几个大臣,这下子刘武可捅了马蜂窝了。景帝命令彻查到底,结果一查竟查到了刘武的身上,刘武这才慌了神,赶紧把手下的狗头军师推出来杀了顶罪,然后又派人去长安找到王皇后的弟弟王信,托他帮忙说情。
其实摊上这事儿刘启也很头痛。现在太后为了刘武日夜哭泣,甚至还闹起了绝食,自己要是真的依法处置,这恐怕会担上个不孝的罪名。所以恰逢王信一番说情,再加上派去办案的官员已经非常机灵的将所有杀人证据都销毁了,刘启便正好顺水推舟,托词一切都是梁王手下所为,竟然免去了刘武的全部罪责。袁盎等十几个大臣,等于白死了。
周亚夫闻信,犟脾气又上来了,竟上书道:“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陛下用法,因人而有轻重,此失信于民,失信于天下也!”
刘启根本不理周亚夫,任它舆情喧天,我自岿然不动。梁王还是梁王,除了储君之位彻底没戏外,其他待遇一切如常。
窦太后闻信,转悲为喜,一开心,便决定报答王信这个说情的“有功之臣”,让刘启封他为侯。
刘启为难了,要说给外戚封侯,这也是汉朝的传统,没什么大不了,但一般来说皇帝应该封太后的外戚,而不能封皇后的外戚,否则两后的外戚争起权来,那也是一件麻烦事儿。
窦太后见皇帝百般推脱,大怒,道:“人主行事,各因其时,何必拘守成法?。自窦长君在时,竟不得侯,死后乃封其子彭祖顾得侯。吾甚恨之。帝必速封王信!”
窦长君是窦太后的哥哥,当初文帝在位时就没封他为侯,时间一长,竟给拖死了。景帝即位后,便封了他儿子窦彭祖为侯。这件事儿一直是窦太后心里的疙瘩,想起来就恨,她现在逼刘启给王信封侯,也有点替窦长君打抱不平的意思。
然而刘启还是推脱,说什么要征求丞相周亚夫的意见。汉朝时丞相权力很大,有时是可以用“封还诏书”或上书谏诤等形式请皇帝收回成命的,何况,周亚夫可是文帝亲封的顾命大臣,景帝叔父辈的人物,把他搬出来当挡箭牌,窦太后一时也无话可说。
想也不用想,周亚夫肯定是反对的。
这个王信,除了嗜酒如命,啥正事儿也不会干,只懂得吹牛拍马讨好梁王太好,如此阿谀枉法之佞臣,还要封他做侯,开什么国际玩笑!想那周亚夫多少旧部,一生征战,老死军旅,都不一定能混个封侯。而外戚们半点功劳没有,只靠些裙带关系,居然就可以封妻荫子,一家人世世代代享尽荣华富贵?
周亚夫的政治理念,从来就是反对外戚封侯与擅权的。当初吕氏就是大封诸吕,弄得天下大乱,搞得周勃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平定。如今诸吕没了,汉朝的外戚制度仍然没有任何改观,这一帮子皇亲国戚,除了争权夺利鱼肉百姓他们还会干啥,凭什么一人得道就鸡犬升天?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这将那些为国家浴血拼杀的将士们置于何地?
结果理所当然的,周亚夫对此严词反对,还搬出刘邦来说话:“高皇帝约:‘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约,天下共击之。’今信虽皇后兄,无功,侯之,非约也。”
当初,刘邦也是怕外戚擅权,所以才与列侯杀白马以约,提出这条军功封侯的规矩,不过自吕氏之后,汉朝皇帝基本没把这规矩当回事儿了。这下子可好,周亚夫竟把至高无上的先帝刘邦给抬出来压人了,如此不仅景帝没话说,连窦太后王皇后一干人等也只能全闭了嘴,再也不敢提及此事。
身在蓝田隐居的窦婴闻听此事,不禁摇头太息:周亚夫啊周亚夫,你还嫌自己得罪的人不够多么?从前那些就不提了,只这一次,你就把太后、皇后那边的所有外戚全得罪了个光,你这个丞相还能当多久,我深深怀疑。
周亚夫做事从来是个实干家,做人则最紧要宗旨二字。他做将军,便要做真将军,做宰相,便要做真宰相,妥协与退让,不是他的风格。虽然他很清楚,这样会给他带来麻烦,许负所言牢狱之灾与饿死之祸,未必就是危言耸听,但是没办法,他生就了这么一个臭脾气,重原则与职责甚于生命,毫无保留,不知道后悔,比他死老爹更加不知变通。在战场他是神,在官场上他也就一棒槌。
可以说,周亚夫是最后一个汉初功臣集团的代表人物。他据守“白马之盟”,力阻皇权的任意扩张,浑然不顾自文景之后,随着外戚集团与酷吏集团的兴起,汉初功臣集团已不复从前之政治实力,周亚夫这不过是在以个人力量对膨胀不已的皇权做最后的抗争罢了,这很令人钦佩,也很令人同情——
盖当初周勃对抗皇权,靠的是结党。虽然,结党也有很多副作用,但总算不是孤军奋战,可周亚夫军人本色,却从来不懂这些,他至始至终只想着用热血与大义来改变世界,这可能吗?
一个成功的政治家,不仅要适当的讲原则,讲国家利益,也要适当的讲权变。细柳时周亚夫可以坚持原则,平吴楚时他也可以坚持原则,但朝廷不是他坚持原则的地方,因为皇帝才是真正的原则。很显然,周亚夫不是一个成功的政客,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个社稷之臣。而这世上政客很多,恰恰社稷之臣少,多几个这样的社稷之臣,中国才有希望。
但是接下来周亚夫做了一件错事儿,最终葬送了他的政治生命。这事儿说起来还真不能怪人家景帝,周亚夫的确自己有错,而且因为这件事儿,周亚夫自责不已,至死不肯自宽。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对别人严格,对自己更严格,这样的人其实很可怜,他活得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