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楚王注定无眠。
他竟然认真考虑起那门客的馊主意来。
——唉,钟离昧,钟离昧,昧来昧去最终还是昧不住啊!如今我以盖世之功,进退无以自明。或许钟离昧的人头,能解开这个死结,让陛下对我尽释前嫌、重归于好?
从楚王的感情面来看,钟离昧的友谊重如泰山,所以,他觉得他以牺牲一段珍贵的友谊为代价,一定会换回一段更加珍贵的友谊,那就是跟高祖的友谊。
楚王错了,错就错在他自以为珍贵的友谊,在高祖面前不过是一堆狗屎。
楚王更错的是,他竟为了苟全自己,而伤害了倾心来投的多年好友、弃守了自身为人的道德底线,这会让他抱恨终生,更会让他的粉丝信徒们哀其不幸而顿足扼腕,怒其不争而痛心疾首。
做君子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君子,楚王进退失据而为德不卒,竟如南昌亭长般做出小人之举,惜乎哉!
第二天一早,楚王带着满脸的疲惫来到后花园小阁中,却见钟离昧早已正襟危坐的等着他了。
“吾候公在此久矣。”钟离昧平静的说道。
楚王默默在钟离昧旁坐下。
“公若有言,不必隐瞒。”钟离昧仍然很平静,平静的空气都要窒息了。
终于,楚王支支吾吾的说道:“上已知足下在此,遣人前来逼我,要将足下献出,如何是好?”
“然公将何以处我?”
楚王低头不语。
钟离昧的眼神锐利如刀:“公将献我耶?”
楚王轻轻的点了点头。
钟离昧狠狠的盯着楚王,一字一句的说道:“卖友媚汉,公非长者!”(你太不厚道了)
楚王只觉钟离昧的眼神一刀一刀的捅进自己的心窝,痛的他说不出话来。
钟离昧突然跳了起来,叫道:“汉所以不来攻楚者,因我在此之故,今公欲捕我以自媚于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
楚王摇头道:“我不曾负汉,汉必不负我,公何以言此?”
钟离昧道:“狡兔死,走狗烹,足下可知?”
楚王将头背过,咬牙道:“上宽大长者,必不行此也。公多言无益,只随我去往云梦一遭便知。”
钟离昧沉默良久,突然冷笑一声,道:“公,小人也。为德不卒。”
楚王的身体震了一下,他想起这句话正是当年他对南昌亭长说的,现在,这句话回到他头上了。
接着,楚王听到身后一声沉重的倒地声,他颤抖着回过头,发现钟离昧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钟离昧竟自刎了!
钟离昧,男,身材中等,三十岁左右。死因:对人性的绝望。
楚王取出身上佩剑,割下钟离昧的头颅,踉踉跄跄的朝门外走去。
门外,天空已晦暗如夜,不一会儿,大雨如苍天的泪,无边无际的倾洒下来,楚王冲前几步,一个跟头摔倒在地,感觉周身寒彻,很想大哭一场,可一滴泪都哭不出来,只有满身雨水冰冷而缓慢地流淌,流淌,一直淌进大地,淌进无边的黑暗……
18. 拜将解衣如昨日,却怎料,云梦尽负
公元前202年十二月,高祖大会诸侯于陈地,楚王信持钟离眛首级前往谒见。
高祖笑嘻嘻的看着阶下的楚王,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韩信啊韩信,你从来逃不出我手掌心的,以前如此,现在如此,永远都是如此!!
“多日不见,公别来无恙?”高祖依旧笑着,笑里藏刀。
楚王闻言,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没事了没事了,看来皇帝还是相信自己的。
于是楚王上前几步,正要寒暄几句,高祖的脸色突变,大喝一声道:“楚王信勾结叛臣钟离昧,陈兵郡县,意图谋反,见朕出游云梦,知事机已露,便杀昧以欺朕,其心可鄙,罪不容恕!来人,给朕拿下!”
几名武士一拥而上,将韩信按倒在地,绑了个结结实实。
与会的诸侯英布、彭越等人纷纷慑伏于地、战栗无语,他们仿佛从韩信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韩信大声叫屈:“吾若欲反,岂待今日?陛下此欲加之罪,何以塞天下悠悠之口?”
说的也对,韩信他若想造反,早就反了,怎会傻傻前来就擒呢?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但高祖自有办法说的过去,他看了看韩信,怒道:“若毋声!而反,明矣!”意思是:你给我住嘴!凭你这抵触情绪,就是造反的明证!
高祖这么说,就有点近似耍无赖了。说造反就是造反,还不准别人辩白,申辩就是造反,这可真黑呀,要多黑,有多黑,太黑了,简直又黑又亮,比黑社会还黑,比光明还亮,这样的黑又亮,让人无法想象,这样的黑又亮,让人心都凉了。
韩信终于醒悟,原来蒯通说的是对的,钟离昧说的也是对的,高祖近似无赖的诬陷就是明证。他长叹一声,道:“果如人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高祖命武士将韩信押于随行的副车上,返回洛阳。
各国诸侯看着远去的车驾,面面相顾,不知所措,谁会是下一个韩信呢,是你?还是我?
让我来告诉你们好了,政治冤狱这种东西,在中国永远不会绝迹的,无非有大有小而已,比起秦二世以及明太祖发起的大规模冤狱,汉高祖的打击力度已经算小了,你们知足吧!
且说皇帝的车驾缓缓返回洛阳,行不远,至一密林之中,天色已晚,高祖命车队加紧赶路,务必于太阳落山前赶至前方驿站,以免错过宿头。正在此时,一支利箭突然从林中射出,正中高祖车驾马匹,眼看整车就要倾覆,樊哙使出惊人之力拉住马车,夏侯婴趁机赶紧把魂飞魄散的高祖从车里救了出来。
“抓刺客!抓刺客!”武士们呐喊着冲进林中,只听得一阵刀剑相击与穿林打叶之声,须臾,武士们将十余名刺客押了出来,按倒在高祖面前。
高祖惊魂未定,忙问:“汝等何人也?为何行刺于朕?”
为首的刺客仰面叫道:“臣乃准阴一少年,蒙楚王信之厚恩,得封中尉,今闻陛下不知因何罪而缚楚王,以此与属卒藏于林中,侯车过,欲劫夺之耳。”
高祖大怒道:“汝非劫信,实作乱耳。”说着回头看了看韩信,道:“尔等定是韩信所遣,是也不是?”
众刺客齐声道:“此皆乃吾等自行主张,与楚王无干!”说着一齐跃起,以头触树,脑浆迸裂而死。
高祖大怒,命武士将众刺客乱剑分尸,挫骨扬灰,以消心头之恨。
韩信不忍再看,转过头仰望于天,垂泪道:“吾将死之人也,汝等何必如此,何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