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度尽劫波续旧缘,恨奈何,为德不卒
在送走漂母后,楚王信又迎来了另外三个与他旧缘未了的故人。
第一个故人,就是南昌亭长。当初韩信是游民,他是亭长;如今韩信已是楚王,他还是亭长。
亭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韩信会有此成就,他既想攀龙附凤,又怕韩信报复,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楚王实在不想再见这个人了,但他们毕竟多年好友,今虽已断交,但其间恩怨,却终需了结,不然他睡不着觉。
终于,亭长说话了:“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有罪有罪……”
楚王笑道:“寡人微时曾寄食于公,公何罪耶?然公为德不卒,实非君子所为也。”
说着,楚王命左右赐给亭长百钱,道:“漂母,天下高义之士也,其一饭可值千金;公,小人也,百饭只值百钱。”
亭长接过那吊饭钱,悔愧交加,哭笑不得,方要拜谢,楚王已自顾自的走人了。
韩信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时雄才大略,有时候却又感性无比,还带着几分天真的孩子气,这就是韩信,天下独一无二的韩信。
第二个故人,就是当年那个让韩信苦尝胯下之辱的淮阴黑社会老大。
到得此时,黑社会也只能对着楚王磕头如捣算了:“臣少时愚陋粗鄙,不识大贵,罪该万死!”
楚王笑道:“公虽辱我,然寡人岂小丈夫之所为哉!怀私忿以为报复,徇德怨以为喜怒耶?公可安心,不须惊惧,寡人召公来,正欲录用,并非计较往事。”说着,楚王命那黑社会起身,并让他做了一个中尉(掌管巡城捕盗的武官)的小官。
那黑社会带着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拜谢而退。
楚王信起身也要回宫,却见左右个个呆若木鸡仿佛石化,于是笑着解释道:“此壮士也!当其辱我之时,我岂不能拼死一搏?但念死得无名,是以暂时忍辱,方能得有今日。吾之所以赐其官职,岂徒然哉!”左右乃服。
这句话就说的不够真诚了,韩信心中何尝不恨那黑社会入骨,但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韩信了,今天的韩信,乃是高高在上的楚王,楚王是不会跟这种小人物计较的,他不够格。
如果是前面几个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人物,那么接下来这个故人,才是真正影响了楚王一生的关键人物。
这个人,就是项王与楚王这一对冤家共同的好朋友,钟离昧。
项王死后,他的一干旧臣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死降且不说,逃的必须抓回来,否则高祖这个皇帝永远当不安稳。
其中有一个叫季布的西楚亡将,投靠了鲁地大侠朱家,朱家托关系找到夏侯婴向高祖求情,结果高祖卖夏侯婴的面子,赦免了季布,并封其为郎中。季布最后官至河东郡守,功成名就,并得善终。
而钟离昧却跑到了楚王韩信这儿来,
楚王见到故友,欣喜异常,两人把酒言欢,感情更胜前日。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重聚首,世上最开心的事儿莫过于此。
然而就在此时,高祖通缉钟离昧的诏书发到了楚国,因为有小人告密,钟离昧就逃亡在楚国,甚至就在楚王的庇护之下逍遥法外。当然,高祖只说钟离昧在楚地,并没有明言钟离昧就藏在楚王府,他这是在给楚王台阶下,也这是在给楚王最后一次忠告。
如果楚王足够上道的话,他应该像朱家一样,去向高祖求情,高祖卖他的面子,百分百会赦免钟离昧的。
但是楚王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钟离昧是绝不会苟且性命于高祖麾下的,因为冰炭从不共处一器。
楚王太了解他这个老朋友了,就像他终不背汉一样,钟离昧也永远不会背弃项王,即便项王已随乌江含恨而去。
更何况,尘世间知交几何,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的,能聚几日,便多聚几日吧,拖得片刻是片刻,日后缘尽离散,亦无怨无悔。
于是,楚王在接到高祖的通缉令后,非但没把钟离昧交出来,反而借搜捕钟离昧为名,调遣重兵,鲜衣怒马,前呼后拥的巡行各县,实际却与钟离昧大摇大摆的在各县游山玩水,置酒高会,纵饮欢歌,乐而忘忧,不知死之将至。
楚王真傻,不懂得夹尾巴的狗在这个世界上是无法生存的,除非他不当狗,然而至始至终,高祖只想让他当一条狗而已。
果然,高祖在听说这件事后,顿时气炸了。
——啥,带着钟离昧抓钟离昧,韩信这不是拿朕当弱智耍么?
这世上从来不缺少能深刻领会领导意图的小人,很快,就有人上书道:“韩信自封楚之后,夺民田以葬父母,陈兵马以扰郡县,隐藏楚亡将钟离昧,不行出首,久怀异志,实欲谋叛。望陛下急早图之!”
高祖得奏心内大喜。说的好,朕正找不着名目夺回楚地呢,他韩信竟送上门来了!所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他韩信当然没在谋反,要反他早反了,但朕说他反他就是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杀他个下马威再说!
于是高祖立即密召诸将,言道:“有人上书言楚王信陈兵郡县,欲行谋反之事,诸公以为当如何应之?”
诸将闻高祖言,都想借此立个大功,纷纷表示要领兵前往讨伐。
高祖默然,不置可否,心内却在大骂:蠢,就凭你们这几颗葱还想打败人家韩信,不自量力!
诸将还在乱叫:“发兵发兵,坑此竖子耳!”
高祖回头欲问张良意见,这才想起张良因身体不好修炼辟谷,早已隐退不问政事,只得再一转头,看到了陈平。
高祖问陈平道:“公有计乎?”
陈平摇头默然不语,高祖再三问之,陈平方道:“人上书言信反,信知之乎?”
“不知。此事极密,信何从得之。”
陈平又问:“陛下精兵孰与楚?”
高祖老实回答:“弗能过。”
陈平再问:“陛下诸将,用兵有能过韩信者乎?”
高祖再次老实回答:“莫及也。”
阶下诸将很想反驳,但无言以驳。
陈平叹道:“今兵不如楚精而将不能及,举兵攻之,是促之反也,窃为陛下危之!”
高祖见机忙抛出他的经典名言:“然为之奈何?”
陈平慢吞吞的说道:“以臣愚见,韩信用兵冠绝天下,当以智擒,不可以力取。”
高祖快急疯了:“其智安在?”
陈平笑道:“臣有一计,不动干戈,可使韩信束手就擒,陛下自销将来之患。”
高祖快急死了:“其计安出?”
陈平这才将计划全盘托出:“盖古者天子四时巡狩,随东西南北,各有所适,以观民风,陛下命驾伪游云梦,会诸侯于陈。韩信闻天子好出游,必出郊侯驾,待渴见之时,即便擒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不尤胜于诸将劳师动众,然后以决胜负耶?”
打不赢就骗,当年秦国搞定楚怀王也是这么弄的,陈平果然深谙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孙子大道,高祖太开心了,如果不是大庭广众身份所限,他真想抱住陈平亲他两口。
于是高祖领兵出巡,依计行事。
说一句,陈平此时尚未封侯,他急需一个侯位光宗耀祖,发家致富。
楚王接到了去陈地开会的通知,正欲欣然前往,高邑拦住了他:“帝游云梦,非观民风,专来擒大王也!”
楚王大惊,忙问:“公何出此言?”
高邑道:“近有季布,帝赦其罪,已奏大王私藏钟离昧,故诈称巡游,实擒大王。大王孰思之。”
楚王的脸色顿时煞白一片,高邑管理着他派驻洛阳的情报网络,他的话应有八分可信。
怎么办?高祖两次诈他军权,已现疑忌,此次他又冒险收留钟离昧,大触龙颜,事急矣!
楚王已经分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云梦之会,会无好会,高祖要向他下手了。
怎么办?怎么办?
发兵造反么?不行,当初楚汉相争,他可借由为民止兵而背汉独立;如今天下已定,他再造反,师出无名,定失民心,胜亦不武,何况造反一直非他所愿。
孤身赴会么?更不行,明知此会凶险无比,怎能再傻傻的前去送死!
左不行,右不行,如何是好?
楚王茫然无计,只得请教于左右亲信。
有门客给楚王出了个馊主意:“帝最恶钟离昧,故此欲不利于王,今若斩了钟离昧,前往迎谒,汉帝必喜,我王可保无事。”
楚王一听立马跳了起来:“汝言岂人言乎?钟离昧乃我十年挚友,何忍杀之?”
那宾客劝道:“大丈夫行事,当有轻重大小之分,大王又何区区为儿女子之态乎?”
楚王沉吟半晌,道:“先生休亦,容寡人思之!”
那门客道:“愿大王孰虑之,吾言实乃万全之策也。”
万全个屁!
这真是个超级无敌烂馊主意,皇帝会仅仅因为一个钟离昧而对付楚王么?当然不会。所以皇帝会仅仅因为一颗钟离昧的人头而放过楚王么?当然更不会。真可惜蒯通现在不在楚王身边,否则他肯定会一巴掌飞过去:傻逼,你把天下大事当成过家家了么?不跟钟离昧小朋友玩,皇帝小朋友就会重新爱跟你玩了?小朋友你真是太傻太天真了!
然而,蒯通已然狂去,楚王当局者迷,他注定将酿下一段滔天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