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长还要劝:“胜败乃兵家之常。昔汉王唯水与大王交兵,被大王一阵杀汉兵三十余万,睢水为之不流,此时汉王独身逃难,几不能免,遂忍而至此。大王今日之败,犹夫汉也,何必区区以八千子弟而言?是何所见之小耶?故曰图大者不矜细行。王可急渡,汉兵将至矣!”
项羽大笑。我非刘季也,刘季其人虽故贱,然自恃智略,得摄尺寸之柄,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其度,以故穷途而不轻死,务立功而甘忍恶名。此达行耶?此鄙行耶?然无论达行鄙行,吾项籍不能为也。非吾不爱生,是我欲一死而殉烈名也。
亭长不明项羽之意,还欲再劝,项羽固止之道:“公无需多言,吾意已决。若汉兵至,惟付之一死耳!”
亭长见霸王意气已尽,死心已固,不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50. 垂涕弃骓,骓嘶肠断,殉主逝水而去
项羽见亭长哭了甚久仍不忍离去,知道他是自己的铁杆粉丝、千秋少有的义士,于是他将心爱的坐骑乌骓牵了过来,对亭长道:“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八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今恐为汉王所得,又不忍杀之,公可牵去渡江,见此马即如见我也,此亦不相忘之意。”
亭长无奈,只得接过缰绳,但乌骓只是一个劲的嘶叫跳跃,回顾霸王,恋恋不肯上船。项羽见乌骓留恋不舍,不由得泣下数行,哽咽不能复言。
亭长亦哭道:“霸王无马,如何得脱!”
项羽将心一横,将马推上渡船,佯怒道:“吾无马亦能一战,公且速载之渡,否则休怪项某杀此马而衅旗!”
说完,项羽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呜咽的江水,听着亭长那艘小船“吱呀吱呀”的欸乃声慢慢远去。
乌骓呜呜地悲鸣着,声声断人心肠。
忽然,项羽听得左右惊呼,赶忙回顾,只见乌骓一声长嘶,望大江波心一跃,在江水中翻滚了两下,终于不见……
项羽为何不肯渡江?李清照有诗言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胡曾有诗言之:“争帝图王势已倾,八千兵散楚歌声。乌江不是无船渡,耻向东吴再起兵。” 汪绍焻又诗言之:“骓马虞兮可奈何,汉军四面楚人歌。乌江耻学鸿门遁,亭长无劳劝渡河。”
然而清初李渔却认为:“羽之不渡乌江,疑为亭长所执。”
李渔这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项羽神勇无匹,岂会惧一亭长乎?亭长亦乃项王属臣、高义之士,他不可能陷害项羽,也没有能力奈何项羽。
其实,项羽之所以不肯过江东,一为不忍独生,二为不堪其辱,三为不愿再害江东父老也。
两千多年后,有一位蒋公如项羽般,也丢掉了天下,但他失败之后却渡过了海峡,妄图借助美国的力量,东山再起反攻大陆。最后的结果又怎么样呢?还不只是将自己孤独的困在宝岛上,让一衣带水的同胞们从此望断天涯?
面对失败,我们有时候必须卧薪尝胆,有时候却必须勇于接受。因为失败并非总是成功之母,如果没有找到正确的父亲,失败还只是失败之母。所以,当一切成功的可能已然不在,卧薪尝胆只不过是疯狂的自虐罢了,与其因此痴狂以至变态,不如轰轰烈烈的败去,也免得黎民为之受苦。千百年后,世人还会竖起大拇指,赞你一声“好汉”!
51. 非战之罪,罪殃黔首,首级慷慨赠故人
楚军目送着乌骓殉主而去,正自万分伤感,汉骑已至。
在乌江边耽搁了这么久功夫,汉军四千馀骑已尽数赶至,那马蹄声,由远及近,铺天盖地,如雷鸣一般。
然而,项羽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一般,缓缓走到江边,重重地一顿,将霸王枪深深钉入雪地之中,然后缓缓坐下来,缓缓将身上装有虞姬头颅的包裹放下,放在雪地上,又缓缓将一身盔甲卸下,放在雪地上,接着脱下外衣,露出一身古铜色的钢肌铁骨。
二十六名楚军将士同时下马,也学着项羽的样子脱下全身赤色盔甲,扔在雪地上,就像扔垃圾一样。
项羽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烂漫的笑了,他捡起那个装有虞姬头颅的包裹,将它绑在霸王枪上,然后奋力一掷,将长枪掷入滚滚的乌江水中。
——别了,我最爱的虞姬;别了,我最爱的宝枪;别了,我最爱的乌骓!你们就在这乌江底的白沙里相会吧!我项羽也就要随你们而去了,但是在此之前,我还需要一场快战,来实现我军人的最后荣耀。
——人生在世,胜要胜的光彩照人,败也要败的威风八面。阴暗龌龊的胜利或逃亡,属于汉王刘季,不属于我西楚霸王项羽!
与此同时,马蹄声也停了,漫山遍野的汉军骑兵,在楚军面前百米处自动停下,他们惊讶的看着这群上身赤膊的楚国汉子,眼睛都快掉了出来。
项羽最后望了一眼大江对岸的故土,转过身,面色平静的穿过战士,一步步走到最前头,紧紧按住剑把,微叉开腿稳稳站着,朗声道:“尔等终于来了,寡人等的都不耐烦了!”
十二月的寒风中,二十七名楚国勇士赤膊傲立在雪地上,面对着四千多名全副武装的汉军骑士,气势却一点儿不逊于对方。
一时间,天地都凝固了,只有项羽披散的发丝,迎风飞扬。
不知道为什么,身经百战的汉军骑兵统帅灌婴开始止不住的发抖,明明面对着区区二十几个残兵败将,但他仿佛觉得眼前有百万雄兵一般。
项羽看着灌婴带着几个亲兵偷偷退往后阵,不由一声冷笑,突地拔剑出鞘,指向空中。二十六名的勇士也不期而同地把剑拔出了鞘来向空中举起。二十七把冰冷无比的宝剑,在冰雪的照耀下寒光四射。
“诸公,今日一战,不死不快!如能使我等之血,得染敌襟,死得其愿矣!”
“诺!我等愿随大王拼死快战!冲啊!”
说罢,二十七名楚国勇士呐喊着,冲入了汉卒与汉马的海洋之中
一时间,兵刃交接,铁器声震耳欲聋,乌江岸边,只见一片红色盔甲的汉军海洋里,二十七团烈火在其间劈波斩浪,翻滚旋转,呈一个扇形,朝三面燃去。
这个烈火组成的扇形渐渐的出现了裂痕,因为已经有楚军士兵开始倒下,但剩下的勇士们仍然酣呼着拼力向前,接连不断的将汉兵从马上砍下,用短剑刺死。
鲜血在雪花中四射,死亡在汉军中蔓延,当二十七团烈火只剩下个位数时,雪地里也已经倒下了近千具血肉模糊的汉军尸体。
这其中,光死在项羽手下的汉军就有数百人。
这个数字不是我瞎编的,《史记》是这个数字,《汉书》是这个数字,《资治通鉴》也是这个数字。
终于,二十七团烈火只剩下一团,最大的那一团。
正是项羽。
他依然在战斗,即便他的伙伴已尽数阵亡,即便他强壮的肌肉上已全是伤口,大大小小差不多有十好几处,他依然在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