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赵高,实在是高
赵高拿着秦始皇给他的遗诏,并没有派人去送给扶苏,而是直接去找他的好学生胡亥了。
秦始皇一死,意味着帝国的权力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真空,由于远在上郡的扶苏来不及填补这个真空,这个空隙就必然落在了赵高这个把握机会的高手手里。
秦始皇有二十多个儿子,但他最喜欢的就是小儿子胡亥,这小孩一生下来就因乖巧聪明而倍受始皇帝喜爱,每次皇帝出巡都要将他带在身边,但是宠爱并不见得就要将皇位传给他,因为胡亥当时才十一岁,始皇自幼即位,受尽了权臣干政之苦,他可不想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听说父皇驾崩了,胡亥小朋友大哭,手足无措,赵高趁势言道:“主上驾崩,并无遗诏封立诸子为王,单单赐书与长子。将来长子即皇帝位,公子并无尺寸之地,为之奈何好?”
胡亥是个乖孩子,闻言便道:“父皇遗命如此,何可言者!”
赵高摇头道:“此却不然!方令天下之权,惟在公子与高及丞相而耳。愿公子留意,须居人上,勿为人下!”
胡亥惊道:“此大不孝之事,吾切不可行!老师幸勿再言。”
赵高知道要胡亥小孩子从没干过坏事儿,心里总是有障碍,于是赶紧搬出大道理来,道:“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不称其不忠。卫辄拒其父,孔子不指为不孝。总之,行大事者,不顾小谨。若犹豫不决,必致后悔。愿公子断然行之。”
赵高厉害啊,死的能说成活的,黑的能说成白的,明明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儿,被他一说,竟变成大忠大孝的事情了,胡亥毕竟涉世未深,小孩子不懂事儿,被老师赵高这莫名其妙一番大道理,竟也觉得自己当皇帝是出于公义、理所当然了,于是道:“话虽如此,然此事非小,如何能成?”
赵高一笑:“不与丞相谋,事恐不能成,臣请为公子与丞相谋之。”
是啊,以秦之体制,皇权、政府、监察部门三权分立,这等政变,没有重臣支持,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赵高此惊天阴谋的第二步,就是要施展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迫李斯就范。
李斯乃帝国之丞相,皇朝之开创者,秦二十级军功爵的最高一级——通侯,他与秦始皇携手奋战数十载,功高能著,无论应变、才识、处事,均非小小胡亥可比,赵高想要迫他就范,可没有那么容易。
然而赵高不愧为深谙人性的一代权奸,他与李斯的这一场唇斗舌战,可谓精彩到了极点,是不亚于一场充满了刀光剑影的生死决斗。特别是赵高的说辞,无愧于任何一位战国纵横家,其危言耸听之程度实在是直指人心,让对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实在是太惊心动魂。我们不得不承认,赵高、李斯二人,实乃帝国之一代奇才,而最终的结果,证明赵高还要比李斯技高一筹。唉,如此大才,可惜没有用到正道上,惜乎!
两人的交锋,由赵高率先出招:“主上已崩,外人皆未闻知。现所赐长子之书及符玺,并存胡亥处。今欲立何人为太子,全在君侯与高之口耳。事将何如?”
李斯闻言勃然变色:“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
赵高早已料到李斯的态度,当下放声大笑:“君侯不必惊忙。高有五事,敢问君侯。”
李斯不明白赵高到底在玩些什么花样,当下一愣:“汝且说来。”
赵高的眼神中自信勃发,仿佛一切尽在囊中:“君侯不必问高,但当自问,才能可及蒙恬否?功绩可及蒙恬否?谋略可及蒙恬否?无怨于天下,可及蒙恬否?得长子之信任,可及蒙恬否?”
李斯挣扎了良久,终于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五者,吾确不及蒙恬。那又如何?”
赵高明白,话说到这个份上,一切已尽在掌握。这辩论讲究的是一个气势,如今李斯自认不如蒙恬,“气”就算是泄了一半,只要再将利害挑明,就由不得李斯不从了。于是他冷笑一声,道:“皇帝有二十余子,皆为君侯所深悉,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若得嗣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如此君侯欲思怀通侯之印,荣归乡里,必不可得也。”
赵高这番话可谓犀利了,然则李斯沉浮宦海数十载,可不是这么容易打倒的,因为他还有最后一个武器:“君之言差矣。吾虽不及蒙恬,然恬乃吾门下故吏,一向师事于我。使蒙恬得势,亦必不敢居于我之上也。”
赵高心中一凛,看来李斯毕竟是宦海老手,光用蒙恬恐怕吓不倒他,于是又换了把“刀”言道:“君不忧蒙恬,然则长子何如?高为内官厮役,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管事二十余年,未尝见秦封赏功臣,得传二世者也,且将相后嗣,往往诛夷。况君侯之政乃‘法’,长子之政乃‘仁’,二者迥异,高恐君或保高位,亦不得主政也。”
这一句话,彻底击中了李斯要害,他一下子就傻了——是啊,扶苏一即位,自己精通的那一套就全然派不上用场了,到时候就算保住富贵,说话做事也全然无济,那还活得有什么劲!
赵高见此,长舒一口气,好家伙,终于点中这厮死穴了,惊险惊险……
于是又道:“高自受诏,教胡亥学法数年,见其慈仁笃厚,轻财重士,口才似拙,心地却明,诸公子中,无一能及,何不立为嗣君,共成大功?”
李斯垂死挣扎:“足下毋再言!斯仰受主诏,上听天命,得失利害,不暇多顾了。”
赵高乘胜追击:“安即可危,危即可安,君侯安危不定,怎得称明?”
李斯作色再顽抗:“斯本上蔡布衣,蒙上宠擢,得为丞相,位至通侯,子孙并得食禄,主上待我恩同再造,今以安危存亡属斯,斯怎忍相负!且忠臣不避死,孝子不惮劳,斯但求自尽职守罢了!愿足下勿再生异,致斯得罪。”
赵高怒,李斯明明心内已经从了,还要装样,这跟荡*扮纯有何区别,当下厉声道:“君侯莫忘了,方今皇帝遗诏及符玺俱在少子之手,此乃天下之权命悬于胡亥矣。君侯若再固执,不从少子之欲,乃以下制上,仍致得大罪焉。君侯老成练达,远胜于高,个中利害,何以不明?”
李斯继续扮纯,然而言语已经软了,他一声长叹,道:“话虽如此,然吾闻晋易太子申生,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商纣诛杀亲戚,国为邱墟。总之逆天行事,宗庙且不血食,斯亦犹人,怎好预此逆谋?”
赵高算了算,如果是打游戏的话,李斯的血量只剩最后半厘米了,当下给予最后一击:“君侯若再疑虑,高也无庸多说,惟今尚有数言,作为最后忠告。君侯诚听高计议,就可长为通侯,世世称孤,寿若乔松,智如孔墨,倘决意不从,必至祸及子孙。到时善者因祸为福,高实为君侯寒心。”
这一下,赵高终于露出了流氓的本性,大概电影里调戏良家妇女的台词也不过如此——你从我也得从,不从也得从!从了我,今后跟着我吃香喝辣;不从我,你就乖乖的等死去吧!
赵高实在是一个贱人中的极品,狠人中的奇葩,你看他言语之中招招奇险,步步紧逼,威逼利诱暗示恐吓无所不用其极,简直不给人半点喘息的机会,帝国中陡然冒出这么一个强悍的颠覆者,那也真是命数已尽,回天无力了。
李斯面如死灰,终于无语,他已被赵高彻底击垮——权力,一切都是权力在作祟,这个天底下最美妙的丨毒丨品,人只要一旦沾染上它,就再也无法戒掉——李斯吸食这种丨毒丨品数十年,他放不开,丢不下,即使要晚节不保,他也无从选择,只有沉沦。
我生不辰,偏遭乱世,既不能死,何从托命!主上不负臣,臣却要负主上了!——李斯仰天长叹,垂泪自语。
赵高没有说话,他冷静的步出门去,走出数百米,方颓然坐倒在地,全身冷汗直冒,一半是惊惧,一半是狂喜。要知道,这番辩论,他只要说错一个字,小命就得完蛋。——幸乎,幸乎,天幸助我而不佑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