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这里首先需要推敲的就是——以高宗名义发表的这份关于李弘死因的官方声明,是否就是李弘之死的权威真相?我们的答案只能是:未必。只要对现实政治稍有了解的读者都不难发现,古往今来的任何一个官方,在面对重大而敏感的突发事件时,首先抛出的那份声明往往是为了稳定局面和安定人心之用的。在此,暂且不说官方是否能够在问题出现的第一时间内掌握真相,就算掌握了,官方也不太可能主动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相反,在很多情况下,官方还会刻意掩盖真相,同时抛出有利于安定团结的另一种“真相”。
这就是政治。
时至今日,这几乎已是一种社会常识,事实上无须赘言。那么,高宗朝廷在李弘死后迅速抛出的这份声明,是否也可以作如是观呢?
当然可以。因为,不管李弘之死的真相究竟为何,高宗在向天下人公布的时候,都只能选择那个在政治上最正确的“真相”,这是任何一个当政者都会做的事情。至于当政者过后是否会去寻求私底下的真相,那就另当别论了。
当然,我们这么说,并不等于高宗发布的这个声明就一定是谎言,或一定是在掩盖真相,但至少我们有权对它持保留态度。而且,更不能仅仅因为它出现的时间最早,就说它最为可信。
第二,李弘诚然是一个病恹恹的药罐子,可他父亲李治何尝就不是呢?既然高宗李治可以一直这么病歪歪地活着,而且在李弘死后又活了八年,那我们凭什么认为李弘的病就一定会导致他早亡呢?如果有人说,李弘罹患的肺结核在古代属于不治之症,自然会比高宗早死。那么,我们有必要知道——其实高宗本身不仅患有风疾,而且恰恰也长期患有这种“瘵病”,此外还患有疟疾。据高宗自述,早在先帝(唐太宗)死时,他就因哀伤过度而感染了瘵病。也就是说,李弘身上的肺结核,有可能正是高宗传染的。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一点,但至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由此可见,高宗的健康状况绝对不会比李弘好。
如果有人又说,高宗之所以在重病缠身的情况下还能坚持几十年,是因为他贵为皇帝,能够享有当时最好的医疗、卫生、营养、保健等等条件。可是,高宗能够享有的,李弘不是照样也能享有吗?从高宗对李弘的关爱程度来看,这一点绝对是没有问题的。
职是之故,说李弘的病情是导致他早亡的主要原因,其实证据并不充分。
第三,武后能够控制高宗,可她就一定能够控制李弘吗?笔者认为,答案是否定的。究其原因,不仅是李弘的个人性格和政治立场一贯与武后相左,更因为李弘的背后是整个宰相集团!我们在前文已述,由于高宗的特意安排,当朝宰相几乎都兼任东宫属官,而且基本上都是坚定的反武派。一旦李弘登基,由这些宰相执掌朝柄,武后不要说想控制李弘,恐怕连自己的命运都不一定掌控得了。所以,就算鸩杀李弘需要冒一定的风险,武后也没有理由退缩。更何况,从一个小小的才人一步一步走到天后的这个位子,在武后漫长曲折的权力之路上,又有哪一步不需要承担风险呢?又有哪一次不是机遇与挑战并存呢?!
第四,说武后称帝的最大障碍是高宗,所以不该先对儿子下手,这种说法简直不值一哂!因为各种史料都明确记载,李弘死前,高宗已经公开宣布要禅位于他,所以武后才会陷入空前的紧张之中,不得不迅速对李弘采取行动。如此明显的史料,却被某些学者视而不见,实在是咄咄怪事。
第五,把李泌对肃宗说的话,当成是什么“政治说辞”,还说“针对的是政治而不是历史”,这种说法未免过于武断和草率了。
众所周知,李泌是中唐名臣,更被誉为亦隐亦仕的白衣卿相。他拥有卓越的治国才能,历仕玄、肃、代、德四朝,但生性淡泊超然,不恋世间名利,一生中四次归隐,到晚年才在唐德宗的一再请求下出任宰相。
试问,这样一个视功名富贵如敝屣的人,会为了达成某种政治目的而不择手段、肆意歪曲历史吗?退一步讲,就算李泌的话确属没有事实根据的“政治说辞”,可问题在于,他面对的不是一般人,而是皇帝;他谈论的也不是一般人物,而是李唐祖宗;并且谈论的更不是一般事件,而是武后鸩杀亲子这样一个重大而敏感的历史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相当程度的真实性作为依据,李泌又怎么敢信口雌黄呢?就算他敢张口就来,可唐肃宗又岂能听任他胡编乱造、往自己祖宗的头上扣屎盆子?
所以,对于《旧唐书》和《唐会要》中记载的这则史料,我们绝不宜轻易否定。
第六,因骆宾王的《讨武曌檄》中没有提及武后鸩杀李弘之事,就得出“当时没有这种说法”的结论,同样是太草率了。
我们从近年新出土的一份唐代史料来看,基本上可以认为,在徐敬业、骆宾王起兵反武之前,时人对李弘之死就已经产生怀疑了。
这份新出土的史料是《阎庄墓志铭》。阎庄是前工部尚书阎立德之子、前宰相阎立本之侄,本人的官职是太子家令,在东宫辅佐李弘长达十余年,深受李弘信任。根据墓志记载,阎庄于上元二年随太子李弘从幸东都,四月,太子暴亡。同年九月,也就是太子下葬一个月后,阎庄也在河南老家暴亡。
阎庄的死因写的异常隐讳。据该墓志的研究者臧振先生研究发现,志文的撰者李俨是阎庄的同僚,时任太子率更令,与阎庄同为从四品上,同随太子出入东宫,关系十分密切。但是“在武则天淫威之下”,作为阎庄同僚兼好友的李俨却“只能用隐晦词句留给后人以探赜钩沉的线索”。(《唐研究》第二辑•《西安新出阎立德之子阎庄墓志铭》)
这样的线索关键在于墓志中的两句话,一句是“缠蚁床而遘祸”,另一句是“随鹤版而俱逝”。据臧振先生研究:“蚁床”,实指灵柩,而“鹤版”即太子棺椁。所以这两句话的大意就是:阎庄因太子之死而哀伤失度,进而罹祸,最终随太子而逝。
据此,臧振先生得出结论:若太子家令阎庄之死与太子无关,志文不应写“随鹤版而俱逝”。“随”、“俱”二字,意味深长!……若太子属正常病故,那太子家令阎庄无论怎样悲伤失度,都是不应当“遘祸”的!
从这篇讳莫如深却又意味深长的墓志中,我们不难发现——早在李弘暴亡的当年,亦即上元二年,当时的东宫大臣如阎庄、李俨等人,就已经对李弘的死因抱有非常强烈的怀疑了;而阎庄甚至因之罹祸,最终跟太子一样死得不明不白,更让后人有理由把怀疑的目光指向武后。所以,绝不能因为《讨武曌檄》中没有提及此事,就得出“当时没有这种说法”的结论。
综上所述,我们有理由认为,太子李弘很可能并非正常死亡,而是死于谋杀。
真凶,就是他的亲生母亲——武后。
无论是迫于当时的政治形势,还是出于武后的个人性格,她都完全有可能下手除掉李弘。既然这一路走来,武后可以在她认为有必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除掉她的兄长、姐姐、外甥、女儿,那么这一次,当武后感到她大半生奋斗的一切就要因为太子的即位而付诸东流时,她为什么就不能除掉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我们并不否认,千百年来,由于武则天所缔造的女主天下、牝鸡司晨的尴尬事实,使得具有正统意识形态的传统史家无法接受,所以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妖魔化武则天”的努力。然而,当今天的我们试图还原历史真相的时候,是否也应该秉承客观、公正和审慎的原则,尽量避免矫枉过正呢?
因此,当我们面对《旧唐书》、《新唐书》、《唐会要》等史料中有关武后鸩杀李弘的记载时,也就不能单纯抱着“去妖魔化”的目的而遽然否定这些史料的真实性。
至少,在发现新的更有力的证据之前,我们不宜轻易推翻前人的记载和结论。
李弘死后,大唐帝国的储君位子并没有虚悬太久。
上元二年六月,也就是李弘暴亡的两个月后,有个人立刻补上了这个空缺。
他就是高宗和武后的次子——雍王李贤。
这一年,李贤二十二岁。
相对于多愁善感、体弱多病的故太子李弘而言,新太子李贤的出现顿时让朝野上下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因为李贤和他那病恹恹的大哥截然不同,他身体强健、文武双全,是一个标准的阳光男孩。
不过此时的李贤并不知道,无论他过去的生命有多么阳光,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很快就将被一团巨大的阴霾所笼罩。
因为他坐上了大哥李弘曾经坐过的位子,所以他必然也要面对李弘曾经遭遇的命运。
一场新的噩梦开始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