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掖庭岁月
六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在人们的印象中，太宗的这个九皇子李治似乎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典型的乖乖儿。早在童年时代，他就对儒家的忠孝之道颇有心得，因此赢得了“宽仁孝友”的美名。有一段时间他在学习《孝经》，太宗想考查他的学业，就问他：“这本书主要在讲些什么？”小小年纪的李治张口就给父皇来了这么一段：“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君子之事上，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旧唐书•高宗本纪》）太宗龙颜大悦，当即褒扬了他。贞观十年（公元636年），长孙皇后病逝，年仅九岁的李治是三个嫡子中哭得最伤心的一个，在场的很多大臣都深受感动，忍不住陪着他哀戚落泪。
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李治的两个同胞兄长——太子承乾和魏王李泰因夺嫡之争而双双被废黜，晋王李治在重臣长孙无忌等人的力挺下出人意料地登上了储君之位。
李治之所以成为这样一个幸运儿，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特殊才能，而恰恰是由于他的“仁弱”。按照长孙无忌的说法，正是因为晋王治性情仁厚，所以最适合当一个“守成之主”。
其实，还有一个真正的原因长孙无忌不敢明说，那就是——仁弱的李治远比魏王泰和其他年长的皇子更易于控制，所以将来李治一旦登基，他长孙无忌就能轻而易举地独掌朝政大权。
总而言之，从李治登上历史舞台的第一天起，直到他继位为帝，执掌朝政，再到他的人生大戏剧终落幕，其间的每一步几乎都被牢牢钉上了“仁弱”、“昏懦”的标签。
所以，千百年来，人们一提起唐高宗李治，眼前似乎马上就会浮现出一张苍白羸弱、畏葸无能的脸。无论是在传统史家的笔下，还是在普通百姓的眼中，不幸的李治似乎始终戴着这样一张令人无奈的脸谱。
这也难怪。因为他的父亲是雄才大略的千古一帝李世民，他的妻子又是空前绝后的旷世女皇武则天，可怜的李治被夹在这两个光芒万丈的伟人中间，不但不配发出自己的光亮，甚至都不配拥有自己的色彩和个性。
可是，这并不是历史的真相。
作为大唐王朝历史上承前启后的一代帝王，高宗李治并不是这样一个没有血肉、缺乏个性的“扁平人”，更不是一个没有能力、毫无主见的“弱智儿”。
在此，我们暂且不论李治日后如何摆平他的舅父——帝国元老兼顾命大臣长孙无忌，也暂且不论在他治下的大唐帝国究竟取得了怎样的文治武功，单纯就贞观末期的青年李治而言，似乎也远不是一块一览无余的透明水晶，更不是太宗膝下俯首帖耳、柔弱温顺、永远长不大的小白兔乖乖。换言之，李治的仁弱和孝顺固然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但是他的人格世界绝不会只有这简单的一面。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的心理结构和性格特征大体是遵循一种“代偿性”原则的，也就是说，当人在正式场合越是表现出一种恒定的人格特征，他的潜意识中就越有可能产生一种“反向的冲动”。所以我们经常会在一些社会新闻和法制案例中发现，很多案犯在犯罪过程中表现出的性格特征，往往与他们平时的性情和为人大相径庭、甚至截然相反。
这样的矛盾现象足以说明，人在通常情况下表现出的那部分较为“恒定”的性格特征，其实是人的内在自我与外在的社会规则相互博弈之后达成妥协的一个结果。而这样的博弈性和妥协性也就决定了，社会对自我是起一种压抑作用的。在这种压抑之下，“代偿性”原则就会发挥它的无形威力，让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将他受到抑制的那部分心理、意识、情感或者欲望，通过另外一些较为隐蔽的方式和渠道释放出来，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情绪发泄”、或者“逆反心理”，更为严重的就称之为“心理变态”、或者叫“反社会人格”。
严格来讲，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是受到这种“代偿性”原则支配的。在这方面，人与人的差别只有程度上的浅深，没有性质上的有无。当然，大多数人对潜意识中的“反向冲动”还是能够有效控制的，这是文明社会得以建立和维系的基础。如果对“反向冲动”的控制力较弱，人就会突破道德的禁区；而控制力很弱、甚至根本控制不住的，势必就会越过法律的雷池。但是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我们都可以从这种“代偿性”原则中找到深层动因。
所以，按照“代偿性”原则，我们同样可以在李治的内心世界发现这种“反向的冲动”。也即是说，越是在公开场合被人普遍视为“宽仁孝友”的乖乖儿，李治潜意识中的逆反心理就可能越发强烈。这样的反向能量在内心世界日积月累，一旦达到临界点，再加上外在因素的刺激和诱发，就必然会通过某种隐蔽的方式和渠道爆发出来。
我们看到，从贞观十九年东征高丽归来后，太宗皇帝就患病不断，期间太子李治对他的照料可谓不遗余力（比如“吮痈”之举，便非常人所能为）。可是，久病床前无孝子，李治再孝顺，时间一长也难免生出疲倦和厌烦，因此太宗才会主动劝他出宫散心。但是，李治早已习惯在世人面前扮演“孝子”的角色，假如真的在父皇患病期间溜出去玩，他担心满朝文武会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使他享誉多年的“仁孝”之名毁于一旦，所以他宁可更深地压抑自己，也不敢接受父皇的建议。
搬到承庆殿的别院之后，李治的压抑之感有增无减。于是，郁积在他内心的各种反向能量就像是一堆越积越高的干柴，一旦碰到一丝火星，必定会燃起一场熊熊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