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玄武门之变
六 帝国的隐痛:玄武之殇(下)
一轮丽日高悬在大唐帝国的中天。
鲜血满地、死尸狼藉的玄武门就像一个巨大的伤口怆然裸露在正午的阳光下。
李世民踏着未及擦干的血迹一路向宫中走去。
偌大的太极宫内,到处可见惊魂甫定的太监和宫女忙忙碌碌地往来穿梭。他们不时向秦王投来暧昧而惊恐的一瞥,然后赶紧低下头匆忙走过。
空旷的武德殿上,高祖李渊正低垂着头,神情木然地坐在御榻上,静静等待着李世民的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渊下意识地抬起目光,发现一身铠甲的秦王已经赫然站在自己的面前。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流血政变之后,当这对尴尬的父子猛然间四目相对,他们的眼中顿时充满了太多难以言表的东西。
李世民急忙跪地叩首。老皇帝招招手,让李世民跪到跟前,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抚了抚他的脖颈,说:“这些日子,差点被人言所误,犯了‘投杼之惑’(误传曾参杀人,其母相信)啊!”
李世民失声痛哭,把脸埋在父亲胸前。紧接着,秦王做出了一个让无数后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举动——“跪而吮上乳”。
千百年来,这滑稽而怪异的一幕不知困惑了多少读者。说老实话,当我第一次读到《通鉴》中这个细节时,也曾如坠五里雾中。
也许正因为此,所以在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大多数关于玄武门之变的读物(无论是学术著作还是通俗作品)中,这个令人无比尴尬的细节通常都被回避掉了。聪明的作者们要么干脆不写,要么统统把它翻译成“把脸埋在李渊胸前,痛哭不已”。而如果哪个作者照旧把这个吮乳的动作写出来(比如蔡东藩的《唐史演义》),我相信他的读者也照旧会“如坠五里雾中”!
其实,李世民的这个吮乳动作并不可笑,可笑的是我们对此的种种反应。
说白了,就是我们后人少见多怪。
我们基本上可以说,在当时那种父子兄弟刀兵相见、并且已经酿成惨祸的情况下,这是李世民所能做的最聪明的举动。进而言之,这是李世民在第一时间唤醒父子亲情的最直接方式,也是他在最大程度上取得父亲谅解、弥补父子间巨大裂痕的最有效方式。
何以见得呢?
李宗侗、夏德仪先生在《资治通鉴今注》中说:“跪而舐上之丨乳丨房,以示为孺子时无间之态。”这句话的意思是:李世民做出这个“吮乳”举动,目的是为了唤起父亲的记忆,重现当年身为“孺子”时与父亲的亲密无间之态。
可是,如果说孺子吮乳的动作是针对母亲,那还情有可原,问题在于李渊是父亲,而李世民却向他吮乳,这仍旧是不可理喻的。除非李渊曾扮演母亲的角色,早年曾有过哺乳婴儿的举动,否则李世民这个动作仍然得不到合理的解释。可要说李渊真有过哺乳婴儿的举动,这就更为耸人听闻了,绝对没有人会相信。
然而,让我们震惊的是,答案恰恰是这个!
准确地说,应该是——李渊早年很可能曾有过“哺乳婴儿”这样一种象征性的“仪式”。
按照有关学者对古代民俗学的研究发现,男子(父亲)作哺乳婴儿之状,确实是唐代周边少数民族存在的一种“产翁”和“乳子”习俗。
比如唐代的房千里就曾在《异物志》中记载当时南方獠人的这种习俗:“獠妇生子即出,夫惫卧,如乳妇,不谨则病,其妻乃无苦。”
唐尉迟枢《南楚新闻》中也有相关记载,表明越人也有这种“产翁”习俗:“越俗,其妻或诞子,经三日便澡身于溪河,返,具糜以饷婿。婿拥裘抱雏,坐于寝榻,称为‘产翁’。其颠倒有如此!”
据清人李宗昉《黔记》所载,苗人亦有此习俗:“妇人产子,必夫守房,不逾门户,弥月乃出。产妇则出入耕作,措饮食以供夫乳儿。”
由此可见,古代的獠、越、苗人均有这种女人产后即正常劳作,而由男性卧床“坐月子”, 象征性地给婴儿哺乳、既“产”又“乳”的习俗。其意义在于表明父权在子女生产和哺育中的主导作用,同时通过“父乳”的象征,加强子女与父亲间的亲密联系。
靠“父乳”的哺育而成长的观念,还可以从南朝的民谚中得到佐证。据《梁书•始兴王萧憺传》,梁朝始兴王萧憺有德政于地方,天监七年被朝廷征召还朝,当地百姓依依不舍,作民谚曰:“始兴王,民之爹。赴人急,如水火。何时复来哺乳我?”这里所反映的老百姓将始兴王比为父,以“哺乳我”的言词表达对始兴王的依恋之情,正是古代汉族地区也存在这种习俗的一个旁证,同时也是李世民“跪而吮上乳”这个举动的最好注脚。(阎爱民《“世民跪而吮上乳”的解说——兼谈中国古代“乳翁”遗俗》)
当然,在李世民出生时,李渊不可能像那些獠、越、苗人那样真的去卧床“坐月子”,但是他曾经象征性地举行过“乳子”仪式,这一点应该是无可怀疑的。
所以,当李世民在这场弑兄屠弟、颠覆伦常的流血政变之后,及时做出“跪而吮上乳”的举动,就不但是合乎情理的,而且是非常必要的。因为对于当时几近断裂的父子亲情而言,这是最具有修补作用的一注“情感粘合剂”。
到此,玄武门之变基本上已经画上了句号,但是李唐皇族的血并未流够。
因为斩草还须除根!
太子和齐王虽然已经被除掉了,但是他们的十个儿子还在。对于李世民而言,这就意味着残存的政治异己势力还在、一种潜在的复仇力量还在!问题倒并不一定在于这十个年少和年幼的侄子长大后会揭竿而起替他们父亲报仇,但是谁也不敢保证,将来不会有心怀叵测之人利用他们的仇恨、或者打着他们的旗号来兴风作浪,威胁或颠覆李世民的政权。所以,既然这场弑兄、杀弟、逼父的流血政变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么李世民只能按照它本身的惯性,把它进一步推向那个无可避免的逻辑终点——屠侄!
只能如此,别无选择。
要说残忍,这或许是一种残忍。可是,这就是权力斗争的游戏规则。在这样的规则之内,每个人都是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你或许可以选择充当什么角色,但你绝对无法改变角色固有的规定性。在历史和时代条件圈定的樊笼中,你可以最大限度地适应并利用规则,但是你绝对无力改变规则。换句话说,你可以在规则中游刃有余,但是你始终无法溢出规则之外。进而言之,如果武德九年发生的是“昆明池之变”而非“玄武门之变”,如果这场巅峰对决最终胜出的是李建成而非李世民,那么李建成在杀掉秦王之后,会不会向秦王的儿子们挥起屠刀呢?
答案是肯定的。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所以,一旦历史选择了玄武门之变,一旦命运之神钟情于李世民,那么太子和齐王的十个儿子就注定在劫难逃!
六月四日这一天午后,当秦王府的两队飞骑奉命冲进东宫和齐王府的时候,李唐皇族的这些金枝玉叶顿时发出了绝望而恐惧的哭嚎。那十个年轻和年幼的亲王还未及从丧父的巨大哀痛中摆脱出来,死神便已伸出冰冷的白爪轻而易举地攫住了他们。
史书没有记载他们的年龄。也许这对后世的读者是一件好事,因为他们的内心可以避免受到某种触痛。但是史书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在泛黄的史册里,他们也就是那么一小串毫无特征的符号、两三行容易让人忽略的文字而已。
李建成的五个儿子是:安陆王李承道、河东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训、汝南王李承明、钜鹿王李承义。
李元吉的五个儿子是:梁郡王李承业、渔阳王李承鸾、普安王李承奖、江夏王李承裕、义阳王李承度。
这就是他们留在历史上的全部信息。
虽然他们的年龄不详,可我们知道,李建成死时三十八岁,李元吉死时二十四岁,所以,他们的儿子能有多大也就可想而知。最大的估计也不过弱冠之年,最小的很可能仅仅在蹒跚学步。
除了拥有一个共同的祭日之外,我们不知道他们在各自短暂的一生中都曾经做过什么,不知道他们有着怎样的性情和嗜好,又有着怎样的欢乐和忧伤;不知道他们心里曾有过什么难忘的记忆,也不知道他们对未来怀有怎样美丽的梦想……这一切,我们通通无法知道。
我们唯一可以想象的是——当闪着寒光的鬼头刀不由分说地朝他们细嫩的脖颈猛然铡下的时候,他们依然清澈的眼神中一定写满了无尽的恐怖和迷惘。刀锋闪过,十道鲜艳的血光飞溅而起,然后那十颗睁圆了瞳孔的头颅就滚落在了厚厚的尘埃中,一如一些刚刚怒放或者尚且含苞的花朵出人意料地从春天的枝头黯然凋谢、萎落成泥……
在这样的悲情时刻,他们的祖父李渊在哪呢?
这一天午后,当东宫和齐王府的上空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片惨烈的哀嚎时,这位老皇帝听见了吗?当这群昨天还环绕在膝前的孙子衣冠不整、满面泪痕地被拉到刑场上的时候,老皇帝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