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把脸转向其他幕僚,询问他们的意见。众人一致认为,就算现在不诛太子,凶狠暴戾的齐王也终究不愿屈居太子之下。他们还向秦王透露了一件事,不久前,齐王府护军薛实曾经对齐王说:“大王名字合在一起,成一个‘唐’字,大王终有一天要主持宗庙社稷。”齐王闻言大喜,说:“但除秦王,取东宫如反掌耳!”(《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幕僚们接着说:“齐王跟太子的阴谋未成,就有夺嫡之意,这种永不满足、不断制造祸乱的心态,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倘若二人得志,恐怕天下不再为李唐所有了。以大王的智慧和能力,擒获二人不过像弯腰拾草一样,为何只顾及个人节操,而忘却社稷大计呢?!”
该摆的事实都摆了,该讲的道理也都讲了,李世民却依旧沉默。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众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其实他们也都很清楚这件事情的性质。无论情势如何紧迫,无论正义之帜如何高张,一旦动手,就是夺嫡篡位,不仅贻当世之讥,更要取千古骂名!任何理由也改变不了它的性质。所以,与其说秦王现在缺的是智慧和勇敢,还不如说他需要的是更强有力的道德支援。
于是众人问他:“大王,您认为舜是何等人?”
“圣人。” 李世民不假思索地说。
“假使舜在挖掘水井时不设法出来而被埋葬,他不过化为井里的一撮泥土;假使舜在涂刷廪仓时不设法下来而被焚烧,他不过烧成屋顶的一团灰炭!如何能将恩泽普施天下、让法则行于后世呢?!所以,父母用小杖打,我们就该接受;父母用大杖打,我们就该逃走!因为要保全性命以图大事。”众人义正词严地说。
李世民环顾了众人一眼,命人取出一副龟壳,准备卜卦以占吉凶。
差不多了,该说的话都说了,众人的决心也已经表露无遗了。最后一刻,李世民希望用“天意”来为这场“灵魂的挣扎秀”画上一个圆满的句点。
就在此时,府僚张公谨刚好从外面匆匆忙忙地赶进来。
他显然是迟到了。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生性豪爽的张公谨一看见那副龟壳,猛然把它抓起来砸到地上,说:“占卜的目的是决疑,如今大事已无庸置疑,还卜什么!倘若占卜的结果不吉,难道就此罢手不成?!”
张公谨的话干脆利落、掷地有声,显然比任何虚无缥缈的天意更为有力,也更足以让李世民感到欣喜和快慰。
于是大计就此议定。
美国政治学会会长、著名政治学家詹姆斯.麦格雷戈.伯恩斯说过这么一句话:“当怀有某些动机和意志的人们与他人竞争、冲突,而调动体制、政治、心理及其他力量,从而激发、吸引并满足追随者的动机时,对人们实施领导即告完成。……行使领导权是在冲突和竞争的条件下实现的。在这种情况下,领袖竭力唤起了追随者的潜在的动机。”他还说:“所谓‘领导’就是一种领袖与追随者基于共有的动机、价值和目的而达成一致的道德过程。”(《领袖论》)
也许,伯恩斯的话正是对中国式“投名状”所作的一种现代化的、学理性的阐释,而此刻李世民所完成的恰恰也是这么一个“价值聚合”和“道德整合”的过程。
灼热的太阳在西边天际挣扎了许久,终于无可挽回地朝远方的地平线坠落。
暮色四合。
李世民摒退了所有幕僚,只留下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他命无忌前去传召已被逐出秦府、未及参加此次密谋的房玄龄和杜如晦。
关键时刻,他需要这两个满腹韬略的左右手与他一起制订行动计划。
长孙无忌很快就回来了,可脸上却写满了沮丧。
他转述了房、杜二人的答复:“奉皇上旨意,不准再听从秦王命令,今日如果私自晋见,我们必死无疑,所以不敢奉命!”
很显然,房、杜二人是在有意试探李世民,目的是看他有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
李世民勃然大怒,对尉迟敬德说:“玄龄、如晦岂叛我邪?!”说完唰的一声抽出佩刀,递给尉迟敬德,说:“公往观之,若无来心,可断其首以来!”(《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刚刚片刻之前,李世民还在彷徨复彷徨,现在反应居然如此强烈,由此也足以看出——倘若李世民不是早已说服了自己,单凭府僚们的怂恿和煽动是不足以让他下定这么大决心的。
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再次去找房玄龄和杜如晦,说:“大王决心已定,应该前往王府共同策划;但我们四个人不能一起走,要分开行动。”
长孙无忌特意让房玄龄和杜如晦换上道袍,借以掩人耳目,然后和尉迟敬德分别绕道,从不同方向匆匆赶回秦王府。
当晚,秦王府议事厅中的几盏烛光彻夜不灭,一直燃到了次日天明……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清晨,那颗行踪诡异的太白金星再度于光天化日之下从长安的上空掠过。
太史令(天文台长)傅奕用一种无比惊异的目光久久地凝望苍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嘴里轻轻念叨了一句什么……
片刻后,神色凝重的傅奕迈着急促的步伐匆匆进入了太极宫。
“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六月初三这一天,傅奕的这句密奏一直在唐高祖李渊的耳边回响,让他一整天心神不宁、坐卧难安。
难道秦王真有天命,注定要坐这个天下?倘若如此,又要将太子置于何地?!
不,这不可能。只要自己还活着,就绝不允许这种荒唐的事情发生!
初三。午后。武德殿。
李渊脸色阴沉地坐在御榻上,秦王毕恭毕敬地跪伏在地。
李渊把傅奕的奏疏猛然扔到秦王面前,瓮声瓮气地说:“自己看吧。”
李世民悄悄瞥了一眼。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儿臣也有一道密奏!”秦王朗声道。
李渊满腹狐疑地盯着李世民看了很长时间,说:“呈上来吧。”
侍臣递上奏折,李渊缓缓打开。才看了一眼,他的脸唰地一下全绿了。
淫乱后宫?
秦王居然控告太子和齐王淫乱后宫?!
满腔怒火顿时在心中沸腾,李渊感到自己的胸膛几欲炸裂。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秦王会来这么一手——居然把绿帽子戴到老子头上来了!
这绿油油的帽子到底是太子和齐王给老子戴的?还是你秦王血口喷人、造谣中伤、恶意诽谤?!
李渊的胸口在剧烈起伏,嘴里不断喘着粗气。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秦王又接着说:“臣于兄弟无丝毫负,今欲杀臣,似为世充、建德报仇!臣今枉死,永违君亲,魂归地下,实耻见诸贼!”(《资治通鉴》卷一九一)
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还是阋墙之争啊!
李渊在心里发出一声长叹。
你们兄弟仨难道真的是谁也容不下谁,非要斗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吗?!
刚刚燃起的熊熊怒火仿佛一下子熄灭了……一阵巨大的无奈和伤感随即盈满李渊的胸臆。
李渊意识到——该为这场旷日持久的纷争做一个了断了。
就在明天吧。明天,自己将召集朝中的宰执重臣,再让他们三兄弟入宫,当着自己和大臣们的面进行对质,把事情彻底弄个水落石出。
其实,李渊心里很清楚,不管怎么对质,秦王这场官司基本上是输定了。
道理很简单——谁主张谁举证。秦王既然提出了指控,就必须拿出确实、充分的证据来支持其指控的罪名,否则就是陷害、就是诬告。可问题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宫闱丑闻又怎么可能有确凿的证据呢?即便秦王你买通一两个太监或宫女出面指证,可谁又能保证他(她)们说的是实话?退一步说,就算太子和齐王真的干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可除非被你捉奸在床,否则不管你拿出什么证据,都可以被视为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甚至是造谣中伤!
所以,明天的对质说到底也就是走走过场而已。这一回,你秦王绝对难逃诬告的罪名。
就算不治你一个死罪,最低限度也要把你的政治生命彻底终结。
秦王啊秦王,是你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别怪父皇不念父子之情,别怪朕对你下重手!
“明早鞫问,汝宜早参。”李渊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一切等到明天就清楚了。
李渊愤愤地想。
等到明天,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子夜。
长安城万籁俱寂。
一轮皎洁的明月孤悬夜空。
高大的玄武门像一头巨兽静静地匍匐在如水的月光下。
没有人知道,它正在假寐。
几个时辰后,它就将在一场可怕的风暴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