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敬德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并且悠哉悠哉地晃着二郎腿。外面的刺客却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和迟疑。他好几次沮丧地退了出去,又好几次不甘心地摸了回来。
然而最终,刺客还是不敢下手。
看着这个手下灰溜溜地空手而归,齐王顿时一跳三丈高。
老子就不信收拾不了你尉迟敬德!
齐王立刻进宫,向高祖控告尉迟敬德谋反。李渊当然知道这是无端加罪,但是翦除秦王羽翼事实上也符合他的想法,所以当即把尉迟敬德拿下诏狱。
就在齐王准备在狱中对尉迟敬德下手的时候,秦王火速入宫向高祖陈情,极力证明尉迟敬德的清白。
所谓谋反毕竟是子虚乌有之事,李渊也无话可说,只好下令释放了尉迟敬德。
老虎虽然发了威,但是好像伤不到秦王的人一根毫毛,仍然有被视为病猫的嫌疑。
太子和齐王只好调整策略,转而采用斥逐手段,怂恿高祖把秦王府的左一马军总管程知节外调为康州(今甘肃成县)刺史。程知节置朝廷调令于不顾,冒死去见李世民,说:“大王的羽翼全被翦除,身躯还能活多久?!知节宁死不去康州,希望大王早定大计。”
同时,太子又把漫天撒网的进攻方式改为精确打击,他对齐王说:“秦王府的智囊,足以让人畏惧的事实上只有房玄龄和杜如晦二人。”结果,房玄龄和杜如晦也很快被逐出了秦王府。
至此,李世民身边的心腹尽数被逐,只剩下一个长孙无忌。
形势万分险恶。
长孙无忌立刻把舅父高士廉(时任雍州治中、亦即京畿行政长官)、右侯卫车骑将军侯君集、还有死里逃生的尉迟敬德全都召到秦王府,日夜苦劝秦王先下手为强,诛杀太子和齐王。
可让众人大失所望的是,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平素英勇果决的李世民此刻却变得优柔寡断。无论众人如何劝说,秦王就是不置可否。
其实,李世民比任何人都清楚事态的严重性,同时也比任何人都更为迫切地想要采取行动。可是他首先顾虑的是——自己在京师的军事实力远在太子和齐王之下,一旦真的要拼个鱼死网破,就必须在行动之前尽量争取更多政治上和军事上的同盟。
为此,李世民锁定了两个人。
他们就是日后彪炳史册的千古名将:李靖和李世勣。
面对李世民的试探和拉拢,面对这场足以决定帝国命运以及所有人命运的政治PK,这两位骁将究竟作出了怎样的抉择?
对此,各种史料记载不一。按《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记载,李靖和李世勣还没等秦王开口,就主动对其大表忠心,频频劝他说:“大王以功高被疑,靖等请申犬马之力。”而《资治通鉴》的记载则与之大相径庭:“(世民)问于灵州大都督李靖,靖辞;问于行军总管李世勣,世勣辞。”也就是说,两位骁将不约而同地拒绝了李世民,选择了中立。
那么,上述记载到底哪一种更为可信?
我们的答案是:后者。
理由是显而易见的。假如李靖和李世勣真的加入了秦王集团,并且主动请缨,愿意效“犬马之力”,何以在整个玄武门之变中,任何一本史书都看不见这两位名将的丝毫踪影?众所周知,在这场险象环生的流血政变中,秦王集团的所有人都拼尽了全力:尉迟敬德、侯君集、张公谨等将领全都冲上第一线就不用说了,就连长孙无忌这样的文臣都要跟着秦王披挂上阵,甚至连李世民的妻子长孙氏也要亲临现场、鼓舞士气!(《旧唐书•文德皇后长孙氏传》:及难作,太宗在玄武门,方引将士入宫授甲,后亲慰勉之,左右莫不感激。)而长孙兄妹的舅父高士廉则在情况危急时不得不释放狱囚、授以兵器,率之驰援秦王,这一切都足以说明——秦王集团是全体上场、孤注一掷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力量充当预备队。可见李靖和李世勣不可能参与这场政变。
因此,所谓的二李“愿效犬马”云云,很可能是贞观史臣编撰《实录》时的虚构。之所以会有这种不实的记载,无非是为了表明李世民得到了广泛的拥戴,从而为这场流血政变提供更多的正当性而已。
面对李靖和李世勣的拒绝,李世民作何反应呢?
《通鉴》称他“由是重二人”,也就是打心眼里尊重他们的选择,并从此越发敬重他们的为人。根据李世民在事后对待他们的态度来看,这种说法应该是可信的。总体上说,贞观年间,李世民对二李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信任,并且一再予以重用。
虽然李世民并未因此怀恨,但是被人拒绝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何况在这种敌强我弱的情况下,缺少这两位骁将的支持,肯定会让李世民感到一种极大的无奈和失望。
然而,不管内心多么失望,也不管敌我力量的对比如何悬殊,太子都已经率先出手了,你死我亡的局面已经形成,无论如何,这场迫在眉睫的恶仗都不能不打!
可问题在于——这一仗该怎么打?!
最大的问题倒不仅仅在于实力的悬殊,也不在于时机的把握和战术的选择,而是在于这场“战争”的性质。
也就是说,李世民此刻面对的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特殊战争!
这一次的对手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兄长、弟弟,还有父亲!
向自己的骨肉至亲挥起屠刀,这需要的仅仅是智慧、勇气和力量吗?
不,绝不仅仅是这些……
可到底还需要什么?!
李世民不知道。
他不无痛苦地发现,以自己二十八年的人生阅历和十年的从政经验,似乎仍然不足以圆满地回答这个问题,也不足以让他逃避一场前所未有的道德困境。
尽管对这一天的到来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可事到临头,李世民却不禁对着自己哑然失笑——原来自以为成竹在胸的一切到头来还是如此地困惑和迷茫;原来血浓于水的手足亲情并不像自己一直以为的那样容易割舍、那样无足轻重;原来这个世界上最难以征服的不是外在那些强大的敌人和坚固的城池,而是自己灵魂深处最隐蔽、最柔软、最不堪碰触的那个地方;原来生命中最难以承受的不是仇恨的重量,而是当仇恨与亲情相互重叠、难解难分的时候,自己根本不知道该用哪一副肩膀去承担……
这一切,是李世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感同身受的!
面对他们焦急的脸庞和殷切的目光,李世民只能报以沉默,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
除此之外,李世民还能给他们什么呢?
起码在这场令人不安的道德拷问终结之前,李世民给不出任何答复。
太子和齐王已经磨刀霍霍,李世民的灵魂却还在焦灼地挣扎和思考……
就在此时,北方边境烽烟再起,东突厥将军阿史那郁设率数万铁骑围攻乌城(今陕西定边县南),战报迅速传至长安。
太子和齐王笑了。
秦王啊秦王,你彻底变成孤家寡人的时刻到了!
看看这一回,上天究竟站在谁的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