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混一海内
一铸剑为犁是一种奢侈
当那群神色凝重的人骑着快马向漳南城郊飞驰而来的时候,原夏朝汉东公刘黑闼正在田里种菜。
起初他并不认为这些人是来找他的。
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自从两个多月前窦建德兵败被俘、整个夏朝分崩离析之后,他就悄悄逃回家乡,老老实实地当起了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尽管他从小就对“农民”这个职业颇为厌恶,但眼下他却没有办法。
因为当农民总比当囚徒好,更比被人一刀咔嚓了好。
可是,当刘黑闼硬着头皮在这一亩三分地里熬了两个多月之后,他唯一的感觉就是——当农民比死还惨!
起码对他来讲是这样。想起从前那种跃马扬刀、驰骋沙场的生涯,想起那些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日子,刘黑闼还是会一阵阵地热血翻涌、心潮澎湃……
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一个战士。
他命定属于战场,而不应该属于菜地。
从小他就这么认为。
可家里人却不这么看。他们从小就看他不顺眼,给了他一个称谓——无赖。因为他从头到脚就没有一个地方不像无赖。他不但酗酒、赌博,而且游手好闲、打架斗殴、不治产业。父兄们为此经常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可他却屡教不改。家境本来就不好的父兄们最后对他死了心,干脆断了他的经济来源,让他自生自灭。刘黑闼为此也过了一些三餐不继的苦日子。好在一位与他交好的同乡大哥非常仗义,经常解囊相助,刘黑闼才不至于饿死街头。
这个大哥就是窦建德。
隋末农民起义大面积爆发后,刘黑闼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当即投奔了附近的变民首领郝孝德,从此找到了属于他的人生位置,开始风生水起、否极泰来。不久后他跟随郝孝德并入了瓦岗军,成为李密麾下的偏将;李密兵败后,刘黑闼被王世充俘虏;王世充素闻其勇猛善战之名,任他为骑兵将领,最后刘黑闼实在看不惯王世充的所作所为,于是投奔了窦建德。
窦建德不忘过去的交情,立刻任他为将军,封汉东郡公。刘黑闼感恩戴德,随后率部东征西讨,为夏朝建立了许多战功。由于他历事多主、见多识广,加之生性诡诈、善观时变,所以窦建德经常把深入敌后的侦察、偷袭等任务交给他,而刘黑闼每次都能出奇制胜,多有斩获,在夏朝军队中享有“神勇”之名。正当刘黑闼准备挽起袖子大干一场的时候,窦建德却在虎牢关下一败涂地,夏朝随之瓦解,刘黑闼看见自己刚刚展开的辉煌人生突然又变得漆黑无光……
命运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刘黑闼多年前赌咒发誓再也不回来的地方。
此刻,刘黑闼拄着锄头在田间愣神,他真的没想到奔驰在官道上的那群人是冲着他来的。
他更没想到从下一刻开始他就将扔掉锄头,重新回到战场,并且在半年之内横扫河北、屡败唐军,最后全部收复夏朝旧境,取代窦建德,自立为汉东王,成为与李唐朝廷争夺天下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诡谲无常的命运居然在他生命的前方安排了这样一个光芒万丈的情节,让此时此刻正困顿失意的刘黑闼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
那群神色凝重的人在田边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朝刘黑闼走来。
刘黑闼起初觉得有些诧异,可很快他就认出了他们。
来的人是范愿、高雅贤、董康买、曹湛……都是窦建德的旧部、刘黑闼昔日的战友。
刘黑闼笑了。
他把手中的锄头远远地扔了出去。
他已经知道他们来干什么了。
刘黑闼猜得没错。
范愿等人来的目的只有一个——起兵。他们要拥他为领袖,再度起兵!
因为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夏朝覆亡之后,相当一部分将领不愿投降唐朝,纷纷逃回家乡。可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不要说像刘黑闼这种从来没当过农民的人,就算早年务过农的,在当了好些年威风八面的将军后,回到老家无论如何也不愿再拿锄头了。
不拿锄头拿什么?总不能坐吃山空吧?
拿刀。
虽然将军的头衔没了,可他们的刀还在,杀人越货的本领还在。
于是他们索性干起了老本行——劫掠州县府库,抢劫地方富户,凡是能搞钱的事情什么都干。如此一来自然成为民间一患。唐朝地方政府本来就想收拾这帮不愿归顺的残兵败将,如今他们又到处烧杀抢掠,已经严重触犯了大唐律法,各地唐政府当然要采取高压政策,于是出动军队大肆搜捕,抓到之后就施以酷刑,严惩不贷。范愿等人不得不携家契子,离开家乡四处逃亡。可走到哪里都是李唐的天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东躲西藏吧?
就在他们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时候,李渊颁布了一道诏书,要征召他们这些夏朝旧将前往长安,范愿等人都在朝廷公布的名单上。
听起来这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当范愿等人一碰头,大伙的意见却高度一致——这是一个陷阱,长安万万去不得!
原因很简单:王世充投降之后,其麾下的单雄信、段达等人就全部被杀;而今他们要是傻乎乎地去见李渊,不等于自投罗网吗?!还有,当初夏王窦建德俘虏李神通之后,一直将其奉若贵宾,可如今轮到李唐抓了夏王,却毫不犹豫地把他一刀咔嚓!这说明什么?说明现在李唐实力强大了,宁可斩草除根也不愿养虎遗患了!眼下这李渊又假惺惺地征召他们入朝,他能安什么好心?还不就是挖个坑让他们往里跳吗?
这个坑,他们绝不会跳!
范愿等人不说则已,一说起这些就血脉贲张、义愤填膺,最后大家纷纷表示:自从追随夏王起兵,十年以来,身经百战,此身惟欠一死!可大丈夫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决不能拿脑袋当别人的磨刀石!何不干脆以此残生,再创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
主意已决,众人指天盟誓——“吾属皆为夏王所厚,今不为之报仇,将无以见天下之士!”(《资治通鉴》卷一八九)
起兵计划一定下来,最后就是推选一位领袖了。
为了顺应天意,范愿等人决定焚香占卜,随后卜出的卦辞是:以刘氏为主,大吉。
刘氏?!
范愿等人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刘黑闼,而是窦建德的另一个旧部刘雅。
刘雅也是漳南人,此刻也和刘黑闼一样,正躲在家乡当一个农民。当范愿等人兴致勃勃地找到他、请他出山领袖群伦时,刘雅的回答却让他们大失所望。他说:“天下刚刚安定,我打算终老于乡间,一辈子耕地种桑,不想再拿武器了。”
这家伙居然想一辈子当农民?!
范愿等人面面相觑。
一阵难捱的沉默过后,他们眼中不约而同地泛起了杀机。
有人飞快地出手了。
刘雅的脑袋飞了出去,在田地里滚了几滚,最后和他那具开荒的犁静静地躺在了一起。
对不起了老刘兄弟,别怪我们心狠手辣,此事非同小可,你既然不愿入伙,我们也不能留下活口!
在这种习惯了造反和杀人的年月里,铸剑为犁实在是一种很奢侈的想法。
老刘,你太天真了!
那一个老刘试图铸剑为犁,结果在一瞬间人头落地。
这一个老刘却第一时间扔掉了他的锄头,于是很快就成为后窦建德时代的弄潮儿。
这个初秋的黄昏,刘黑闼不仅扔掉了锄头,而且还宰掉了自己唯一的一头耕牛,搬出了家里头所有的陈年老酒,和范愿等人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
他奶奶的,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刘黑闼一边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边心花怒放地想。
刘黑闼聚众起兵、攻陷漳南的消息传至长安,李唐朝廷虽说不上十分震恐,但也感到极为意外。七月二十二日,李渊不得不把河北的行政架构重新设置为战时编制,在洺州设立了山东道(太行山以东)行台,任命淮安王李神通为行台右仆射。
对李唐朝廷来讲,刘黑闼这帮残兵败将实在构不成多大的威胁。他们觉得让唐朝的地方军队去对付就绰绰有余了。包括李渊在内,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刘黑闼最终居然会在河北掀起一场可怕的飓风……
从武德四年的中秋起,刘黑闼刮起的飓风就开始横扫河北了。
八月十二日,刘黑闼攻陷鄃县(今山东夏津县),唐魏州(今河北大名县东北)刺史权威、贝州(今河北清河县西)刺史戴元祥率部迎战,被刘黑闼击败,权、戴二人皆战死,所部人马和武器全部被刘黑闼俘获。十天后,刘黑闼攻陷历亭(今山东武城县东),俘虏唐屯卫将军王行敏。刘黑闼命令王行敏向他叩头,王行敏誓死不从,随即被刘黑闼斩首。
战报传来,李唐朝廷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李渊随即下诏征调关中的三千精锐步骑,命大将秦武通、定州(今河北定州市)总管李玄通率领,会同幽州(今北京)总管李艺(罗艺)围剿刘黑闼。
刘黑闼初战告捷之后,流落各地的窦建德旧部渐渐来附,部众增至两千余人。刘黑闼遂于漳南设坛,祭奠窦建德的亡灵,以此激励部众的士气,并自立为大将军。
高耸的祭台上,一杆招魂的灵幡在秋天的大风中猎猎招展,发出阵阵裂帛似的声响。
刘黑闼一脸肃穆地站在高台之上,感觉一股巨大而神秘的力量正在他的体内汩汩涌动。
刘黑闼相信,这一定是夏王的在天之灵赐予他的力量。
同时他也相信——自己必将用这样的力量刺破黑云般漂泊的命运,一举点燃蕴藏在生命中的全部雷霆、霹雳和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