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下一个出局者
六 一个英雄的末路(二)
李密的这次逃亡真是一场伤心之旅。
因为兵败如山倒。
因为他一路跑,他的部众就在身前身后一路降……
当天夜里,王世充进围郑颋镇守的偃师。还没等隋军攻城,郑颋的部将就打开城门,投降了王世充;裴仁基、郑颋、祖君彦等数十个文武将吏全部被俘。紧接着,单雄信等人又各自为战,拒绝接受李密的号令,致使王世充的军队迅速渡过洛水,单雄信随即率部投降。李密还没抵达洛口,驻守仓城的长史邴元真就已经暗中派人前去接应王世充的部队,准备开门迎降……
李密终于绝望了。
人心靠不住,人心真他妈靠不住啊!
其实自从除掉翟让之后,就不断有人建议李密斩草除根,把翟让的旧部全部干掉,以绝后患。比如当时房彦藻就曾力劝他除掉单雄信。他说单雄信是一个“轻于去就”的人,不可能从一而终,早杀早好。可李密始终下不了手,因为单雄信勇冠三军,在军中有“飞将”之称,李密爱惜他的才干。再比如,部将宇文温也曾劝他干掉邴元真。他说邴元真这个人是翟让的死党,其“长史”的职位就是翟让力荐的,心里头对翟让感恩戴德,留着这样的人,迟早是个祸害。可李密听完却不置可否,因为他不希望在攻克东都之前搞太多的窝里斗。此后他只是暗中提防邴元真,一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最后消息传到邴元真耳中,随即下定反叛的决心……
想起这一切,李密真是感慨万千、追悔莫及。
莫非自己真的是心太软,心太软,才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可是,心不软又能怎样?杀人固然简单,问题是稳定太难!就算把翟让的旧部通通杀光、一个不留,瓦岗就能上下一心、坚如磐石了吗?
未必。而且提早动手的结果很可能是把这些骄兵悍将提前逼反!
况且,要杀多少人才算把翟让的“旧部”清除干净?
瓦岗原本就只是大大小小的几十个匪帮凑到一起的松散联盟,从来就不是一支军纪严明号令统一的正规部队,要论战斗力那是没得说,可要论部众的向心力和凝聚力,那基本就是扯淡。自从李密执掌领导权以来,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这种松松垮垮、谁也不服谁的状况,但却无法从根本上洗掉这些人身上的匪气,也扭转不了他们三心二意、随时准备跳槽的“打短工思维”,当然也就不可能把瓦岗军打造成一支以他李密为核心的具有高度忠诚与合作精神的团队。所以,小团伙的利益、江湖哥们的义气等等潜规则其实一直在李密的表面权威之下大行其道。换句话说,瓦岗寨这些老少爷们之间各种潜在的利益关系始终是盘根错节、牢不可破的。在此情况下,李密凭什么认定哪些人是翟让的“旧部”、属于定点清除的对象,而哪些人是一干二净、与翟让小集团毫无瓜葛的?这个标准要如何厘定、如何拿捏?
其实,这样的标准根本就不存在。
因为说到底,真正对李密构成威胁的并不是什么翟让的“旧部”,而是一张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的隐性的利益联结网。除非李密彻底撕破这张网,把瓦岗军改造成一支真正意义上的正规军,否则各种隐患就不可能被消除。换句话说,除非李密只留下少数心腹,把其他的人通通杀光,否则就不能算清除干净。
然而,李密能这么做吗?
当然不能。
再说了,自从坐上瓦岗的头把交椅,李密基本上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先是跟东都军队打,继而跟王世充打,后来又跟宇文化及打,天天席不暇暖枕戈待旦,让他压根就腾不出手来清理内部。如果硬要动手,那无异于是在大敌当前的时候自毁长城!
李密能这么干吗?
当然不能。
所以,千言万语归结成一句——形势比人强!
就像当初柴孝和提出放弃东都、西进关中的建议时,李密只能表示无奈一样,此刻的李密也只有无奈。
洛口降了,惶惶若丧家之犬的李密打算前往黎阳投奔徐世勣。可左右立刻警告他:“当初杀翟让的时候,徐世勣差一点就被做掉,眼下打了败仗才去投靠,您觉得安全吗?”
李密连忙勒住了缰绳。
是啊,徐世勣是地地道道的翟让旧部,而且受到过他的排挤,现在去投奔他,即便不说自投罗网,起码也是凶多吉少!
好在原本驻守金镛城的王伯当此时已经退守河阳(今河南孟州市),李密即刻掉转马头,率残部投奔王伯当。抵达河阳后,李密马上又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讨论瓦岗下一步的走向。
这次会议的气氛与几天前的那一次迥然不同。
人人垂头丧气。
人人心不在焉。
李密首先提出了自己的计划。他决定南以黄河为界,北以太行山为界,东面与黎阳遥相呼应,在这个地区重新打造出一块根据地,再慢慢谋求发展。
此时此刻,李密的目光仍然是坚定的、自信的、乐观的。
起码看上去是这样的。
然而,他的计划却遭到了所有与会将领异口同声的反对。他们说:“大军刚刚溃散,人心惶恐不安,要是留在这里,恐怕用不了几天都会逃光。人心已去,不愿再战,成不了什么事了!”
李密瞟了众人一眼。
然后沉默。
七嘴八舌的众将领也瞟了李密一眼。
然后闭嘴。
人心已去。人心已去!人心已去……
李密在心里苦笑——你们的心有哪一天在心窝里面老老实实地呆过?!你们的心有哪一天不是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来来去去、忙忙碌碌、游走穿梭?!都说单雄信“轻于去就”,你们这帮草寇又有哪一个能够从一而终?要说去,这瓦岗的人心早他妈去得一塌糊涂了!只不过从前去得隐晦、去得巧妙、去得偷偷摸摸,现在去得猖狂、去得潇洒、去得理直气壮罢了!
去就去吧。人面不知何处去。昔人已乘黄鹤去。我欲乘风归去。流水落花春去也。既然一切都已恍如隔世,老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李密“唰”的一声抽出身上的佩刀。
抽刀干什么?
抽刀断水?抽刀断袖?抽刀断席?抽刀断臂?抽刀……杀人?!
是的。李密要杀人。
不过在座的他谁也不能杀,他只能杀一个叫李密的人。
李密一字一顿地说:“孤所恃者众也!众既不愿,孤道穷矣!”说完一刀挥向自己的脖子。
不过李密这一刀的速度是大有讲究的。既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太快别人来不及拦他,太慢会露出破绽。所以“挥刀自刎”也是一个技术活,它是古往今来许多政治人物在身陷绝境时的最后一张牌。
一张悲情牌。
要把这张悲情牌玩好的前提是要拿捏一个最恰当的时机,还有另一个关键因素是——身边必须有人配合。
否则这张牌砸在手里,就会把自己玩死。
现在跟李密配合的人就是王伯当。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死死抱住李密,同时放声大哭,而且哭得荡气回肠、满座皆惊,直到把自己哭晕过去。
在座的人无不动容。有人赶紧跑过去掐王伯当的人中,而绝大多数的人则忍不住涕泪飞扬。于是一屋子的大男人就这么哇哇地哭了起来。等大伙哭得差不多了,李密收起佩刀,也收起眼泪,对众人说:“诸君若不见弃,当共归关中,密身虽无功,诸君必保富贵!”
众人闻言,纷纷破涕为笑。
这话他们爱听。这里混不下去就走人嘛,多简单的道理!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现在居然是老大要亲自带领他们集体跳槽,这实在是让人惊喜。幕僚柳燮立即代表众人说:“明公与唐公乃李氏同族,又曾订立过友好盟约,虽然没有一同举兵,却替他挡住了东都的隋军,使唐公不战而据长安,这也是明公的功劳啊!”
众人频频点头,异口同声地说:“然!”
大业十四年九月中旬,李密带着两万余人西向关中,投奔李渊而去。
李密一走,仍然驻守在中原各地的其余部众顿时群龙无首,只好连人带城纷纷归降东都朝廷。
树倒猢狲散。
世间再无瓦岗。
李密彻底出局。
公元618年秋天的夕阳下,李密策马西去的背影显得落寞而苍凉。
这是一个英雄的末路。
这一天,西天的晚霞一直在灼灼燃烧——在李密前途叵测、去日无多的生命里凄艳地燃烧……
落日殷红,像极了一个末路英雄滴血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