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下一个出局者

一江都政变（一）

公元618年是一个奇特的年份。

因为这一年的隋朝天下有不下二十个年号。

并且还是不完全统计。

这一年首先是隋炀帝杨广的“大业”十四年，同时也是隋恭帝杨侑的“义宁”二年，而且还是唐高祖李渊的“武德”元年。

此外，东都的越王杨侗也在这一年被王世充等人拥立为帝，所以又是“皇泰”元年。

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草头王们对这一年也各有各的叫法：陇西的秦帝薛举称“秦兴”二年；河西的凉帝李轨称“安乐”元年；马邑的定杨天子刘武周称“天兴”二年；河北的夏王窦建德称“五凤”元年；魏县的许帝宇文化及称“天寿”元年；河南的楚帝朱粲称“昌达”元年；江南的梁帝萧铣称“鸣凤”二年……

实在是令人眼花缭乱！

然而，不管这一年有多少个年号，历史最终只会承认其中一个。

换句话说，这些如同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的年号注定要一个接一个被淘汰掉。

而第一个被淘汰出局的，就是杨广的“大业”……

大业十四年，杨广五十岁。

知天命之年。

杨广现在的天命是什么？

是及时行乐。

因为他比谁都明白——天下早已乱得不可收拾了。

既然不可收拾，又何必去操那份心呢？

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朝酒醒何处！

他在江都的离宫中开辟了一百多座精致的别院，院中装饰得美轮美奂，而且美女常住、美酒佳肴常备。杨广每天让一院做东，然后带着萧皇后和宠幸的嫔妃们一院一院地宴饮作乐，天天和她们一起喝得酩酊大醉。

然而，最让杨广难以承受的是，再怎么烂醉也有醒来的一刻……

在那些宿醉乍醒的夜晚，江都的离宫中玉体横陈、杯盘狼藉，杨广一个人怔怔坐着，看蜡烛泪尽，听更漏声残。每当这样的时刻，那些被他苦苦压抑的痛苦、忧郁和感伤，就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袭来，把这个心事苍茫的帝王一口吞没。

还会有多少日子让他这样忧郁和感伤呢？

没有多少了。

公元618年的春天，在半梦半醒之间踉跄行走的杨广知道，在自己的生命中，不独快乐变得越来越珍贵，就连感伤也变得越来越奢侈了。

于是就有另一些夕阳西下的黄昏，许多宫人看见她们的天子穿着短衫，拄着手杖，像一个飘然遗世的行吟诗人一样独自游荡在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之中。

他一遍又一遍地走过它们。

从不疲倦。

从不厌烦。

没有人知道，杨广是想把这些良辰美景深深地烙印在心间。

没有人知道，就算死神在下一刻马上把他从世界上彻底删除，他也要在这一刻把属于他的世界复制……

杨广通晓天象，并且喜好吴语。某一个春天的夜晚，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杨广与萧后一起坐在璀璨的星空下，静静地仰观天穹。后来杨广粲然一笑，对萧后说：“外间大有人图侬（我），然侬不失为长城公（陈叔宝），卿不失为沈后（陈朝皇后沈婺华），且共乐饮耳！”

是啊，世界如此美丽，岁月如此静好，杨广有什么理由过于悲观呢？

功业并不是生命的全部，权力也不是生命的全部。杨广相信，现在懂得这个道理还为时不晚。

都说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所以杨广就差点为了所谓的千秋大业累折了腰，

可现在他不干了。

就让别的英雄去为江山折腰好了，他现在只想当一个另类的英雄——酒国英雄。

人生何妨长醉？！杯中自有乾坤……

山河破碎又怎么样？社稷覆亡又怎么样？只要能像陈叔宝一样保有爵禄和富贵，只要美女、美酒和美景常在眼前，他的下半辈子就可以过得与世无争、自在逍遥……

可是，杨广真的有这么乐观吗？

他真的相信自己还能像陈叔宝一样享受一个亡国之君的太平晚年吗？

不。

事实上从这年春天开始，他对自己的未来就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

他预感死亡随时可能从天而降。

像“长城公”那样安享晚年与其说是他夜观天象的结果，还不如说是他的一种自我安慰，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杨广内心真实的不安是在一次揽镜自照的时候无意中流露出来的。

杨广经常长时间地照镜子。萧后对此不以为意。谁让她的老公是个美男呢？！虽然已届天命之年，可中年杨广的气质依旧像从前那么高贵，眼神依然明亮，并且目光总是一如既往地与天空呈华丽的四十五度角。

所以萧后打心眼里认为，她老公照镜子照得比她更勤是情有可原的。

只不过这一天杨广照着照着，忽然幽幽地冒出一句话，顿时让萧后大惊失色。

杨广说：“好头颈，谁当斫之？！”

萧后惊问他为何说出如此不祥之语。杨广凄然一笑：“贵贱苦乐，更迭为之，亦复何伤？！”（《资治通鉴卷一八五•唐纪一》）

这几句话说得何等无畏、又是何其洒脱啊！千年之下的我们也不禁为之悚然动容、欷歔扼腕。

可是，杨广是真的无畏和洒脱吗？

这样的无畏，难道不会是一种伪装得比较精致的无奈？而这样的洒脱，难道不可以是一种表达得比较漂亮的自嘲？

不同的人对杨广这几句经典的自我告白可能会有完全不同的理解。

我们既可以说这是他在面对苦难时的精神升华、是一种勘破生死之后的坦然，也可以说这是他在逆境中的意志沉沦、是一种极度不安之下的绝望。

总之，没有人说得清楚。

恐怕连杨广本人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