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比较过户部与工部——在宋廷兵吏户工刑礼六部中,兵、户、工三部是最有活力的,但是兵部的职权虽然有所增强,但始终受到枢府的种种限制,因此作为相当有限,所以真正引人注目的是户部与工部,拿这两部来比较,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工部尚书苏辙十分开明,又有唐棣、蔡卞这样两个非常年轻的员外郎,其低层官吏,绝大部分都是学院派进士或者学院派出身,几乎每个人都通晓格物学,因此工部可以说是现在宋廷最为积极进取的机构,也是六部九寺中技术官员最多的机构。有人夸张的说,只要有足够的钱,大宋没什么能阻止工部那帮狂生。但若公正的评价,工部大部分官吏在只地方上干过一任甚至一任也没有做过,地方行政经验不够丰富,却是他们最大的缺陷,因此工部也是被门下后省批驳得最多的机构。
而户部在这一点上,远胜于工部。在司马光的领导下,户部渐次起用了一大批老成持重的官吏,同时也吸收了一些有学院背景的新进士,因此户部的风格表现出稳重而不失积极,严谨而不太古板的特点。而且户部的绝大部分官吏,都有极其丰富的地方行政经验,对各路的情弊心知肚明,于是更懂得何者应当纠正,何者只能暂时回避,处置更显得轻重得宜。也因此,使得司马光在朝野中威望日隆。人们当然不会知道,这其实是宋朝的幸运,因为司马光还没有十几年潜居洛阳对政治不发一言的压抑经历,自然也没有机会变成“司马牛”。此时的司马光,在保守与稳健中,依然还有他开明的一面。
“爱卿。”赵顼的目光在司马光身上游移,忽然间泛起奇怪的想法:刚刚他赐司马光座,却被司马光坚决拒绝,于是他马上知道无论他怎么样,司马光是绝对不会坐的。司马光站在那里,能让他感觉到,他就是君主,司马光就是臣子!君臣之别清清楚楚。虽然皇帝也清楚的知道:司马光这样的人,服从的其实并不是他赵顼,他服从的只是他的信仰。司马光会随时拒绝自己不合理的诏命,不惜以生命抗争,但是却永远都会承认自己是君主,而他是臣子。
——其实很多的士大夫,都是如此。
他们并不服从某个具体的君主,在君主的意志之上,有更多让他们信服的东西存在,他们毫不犹豫地为了那些东西与君主抗争,不惜生命。他们也有自己的意志,并会为此坚持。但是无论如何,他们也会让你感觉到,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既便他们指着你的鼻子痛骂,他们的口沫溅到你的脸上,他们失望得恨不得不要活在这个世界……他们依然会认为,你就是皇帝,他就是臣子。
而石越不是这样的。
若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石越身上,石越虽然也会委婉地谢绝,但只要皇帝坚持,那么石越一定会坐下。而他坐下的时候,你会有一种隐隐的感觉,与众不同的感觉。不知道是什么,但绝对与众不同……——这一切,以前赵顼只是隐隐约约感觉,但在此刻,他的心中,忽然间无比清晰。他明白了那种感觉——当石越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无论他是跪着、站着、坐着,无论他是微笑、平静、严肃,无论他是奉承、沉默、进谏……他都是平等的。
这一瞬间,赵顼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感到无比的诧异。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这么荒唐的想法。
但是他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石越与他所有的大臣都不同,哪怕他向自己低头,在石越的心里,也一定认为他与自己是平等的!皇帝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他使劲的摇了摇头,试着把这种怪异的想法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除出去。君君臣臣,皇帝与臣子,怎么可能是平等的?赵顼笑了起来,他在嘲笑着自己的胡思乱想。
司马光被皇帝奇怪的表情吓了一跳,“陛下?”“喔?”赵顼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开始他的召见:“卿可知朕召见卿,是为了何事?”“臣愚昧。”司马光心中是明白的,但是这三个字却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仿佛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一样。
“朕是有一件大事,想问问卿的意见。”赵顼温声说道。
司马光微微垂首,认真地听着。
“是关于石越的任命……”“恕臣愚昧。”司马光抬起头,目光闪烁着,“陛下,石越不是陕西路安抚使么?”“这……”赵顼一时语塞。停了一下,才吱唔道:“朝中有人以为石越不宜再任陕西路安抚使。”“陛下!”司马光朗声问道:“可是因为石越才不足以胜任么?”“非也。”“可是因为石越德不足以担当么?”“非也。”“那是朝廷有胜过石越的人选?”“非也。”“陛下。”司马光再次将头微垂,目光投向皇帝龙袍的下摆,沉声道:“臣待罪服侍陛下有年,陛下之志,臣固知之。陛下锐意开拓进取,欲承太祖、太宗之遗志,以臣之愚,是以为操之过急。若陛下能暂缓此心,不以武功为念,则是大宋之幸。臣自当竭心竭力,以微末之学,为陛下拾遗补缺,不敢有丝毫懈怠。若是如此,则臣以为,安抚使之职可罢废。以石越之才,当留于陛下左右。”赵顼一时无语,心中隐隐有点后悔来听司马光的意见。
司马光没有理会皇帝的感受,微微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若陛下之志不可变,则臣以为,惟知人善用,方能遂陛下之志,否则必有元嘉之遗恨。”听到这句话,赵顼的后悔立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陕西接连大胜,朝中大臣皆有轻夏国之心。然则臣敢问陛下,夏国果真不堪一击么?当仁宗朝时,国家内有名臣,外有名将,以范韩之材,亦不过缨城自守耳。臣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夏国虽无复元昊之盛,然亦其举国皆兵,岂可轻视?其近岁虽遭数挫,然根本未动,若果真轻易之,则臣以为必有骄兵之败!”“朕固知之。”“既如此,陛下便不当问石越当居何职!”司马光毫不客气的指斥道:“石越安抚陕西,虽屡用兵,然皆得大胜。陕西诸将,服其调遣;西夏君臣,惧其威名。朝廷无意西事则罢,若有意于西事,则陕西舍石越而谁?若是朝廷轻易换人,继任者必有胜石越之心,此人之常情。其若以为‘石越能为之,吾亦必能为之’,则大事去矣!此等殷鉴,史不绝书。陛下焉能不惧?臣虽愚,亦知舍近而求远,舍必胜而行险,非智者所为。以陛下之明,当知取舍。”司马光纯粹站在国家的立场来分析,赵顼在心里也不得不承认,石越的确是陕西安抚使的最佳人选。但是,若单为此事,赵顼不问司马光,也能知道。
他苦笑道:“卿之所言,朕亦知之。”司马光心里十分明白皇帝疑虑的是什么,但是皇帝不好意思说,他自然更不方便说,略想了一下,司马光欠身道:“陛下可知魏武三诏令?”“那是偏激之辞。”所谓“魏武三诏令”,是指魏武帝曹操在建安十五年、十九年、二十二年分别颁布的三份惊世骇俗的求才令,在这三份诏令中,曹操指出“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并且公开询问天下有没有“盗嫂受金,未遇无知者”;有没有“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之人,他要一并笼络,而成其霸业。
曹操的这种取才标准,自然不可能得到赵顼的认同,至少是不可能得到他公开的认同。
但更让赵顼奇怪的是,身为儒家门徒的司马光,居然会举出魏武三诏令的例子来!他看了司马光一眼。
但司马光并不在意皇帝的误会,“确是偏激之辞,不足为法。然臣以为,德才兼备之士自古不易得,故魏武帝舍德而取才,是其知天下之事,固难两全,不得不有所取舍尔。自古以来,才智过人之士,皆难免招人疑忌。陛下若欲进取,亦不能不有所取舍。”赵顼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原来司马光要说的,并不是什么“魏武三诏令”,他说了这么多,实是想说“才智过人之士,皆难免招人疑忌”这句和“魏武三诏令”八杆子打不着的话。
“朕是想保全石越。”赵顼迟疑半晌,终于半吞半吐的点明了自己的担心。
“陛下果真欲保全石越,只须……”***西夏。兴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