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6

九月初一，开封城中已是白骨山积，断发满地。黄澍带着数名兵丁上街巡查，空旷的大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寂静的令人恐怖，不时传来阵阵哭声，也不知从何而来。兵丁们手执刀枪，个个心惊胆战，四下张望，恍若进了一座鬼城，生怕有厉鬼突然跳将出来把他们一口吃掉。

穿过几条街，猛然看见墙根底下坐着两个人，枯形垢面如同鬼魅，正靠着栖墙下拿着一块石头，敲打一根人骨，吸里面的骨髓。黄澍看得毛骨悚然，他自幼读书一直以为“敲骨吸髓”是一种夸张的形容之词，不想今日竟然亲眼得见。

百姓如此，一般官兵也好不到哪里去，在饥饿面前人人平等，从曹门至北门，每天饿死的兵丁达三四百人，很多士卒受饿不过，偷偷出城投奔了闯军。还有的杀死出城采集野菜的饥民，割下首级报功图赏。为怕被人认出，将死者面上加砍数刀弄得无法辨认。

为了防止被吃，民众纷纷数百人聚集在一起居住，挑选其中精壮者武装自卫。吃不到活人，就吃死人，每日有成千上万的人用刀斧凿锯分割死尸充饥。官军士卒杀了骡马在其中混杂人肉，充作马肉售卖，一斤卖银数两，“挂马头卖人肉”

，一匹马可得千金。这世上发什么财的人都有。

周王在崇祯时期算是一个有远见的藩王，起码他懂得财散人聚、破财消灾的道理，不像福王紧紧抱住银子不撒手，最后人财两尽。为了守住开封，周王慷慨解囊，先后拿出一百二十八万两银子充饷犒军，这笔银子发生了很大作用，激励军民为他卖命挡住了李自成的凶猛进攻。

他府中还有百余万两愿意捐出，可是如今缺的不是银子，是平日大家都毫不珍惜的粮食，此时此刻，金银珠玉填不饱肚子救不了命，不如粪土。

黑市上，有人怀揣着一捧珍珠来换米，一弯腰，数颗珍珠滚落地上，来人看都不看，而换来的米麦偶有几粒掉在地上，却仔细寻找，一粒一粒捡入怀中，小心翼翼的带走。“米贵如珠，今日果见之”，老祖宗没一句话是假的。

眼看是实实无法支撑，周王把高名衡、陈永福、黄澍等召来，商议如何是好。众人唉声叹气一筹莫展，周王气得大骂众文武无能，坐视开封被困，朝廷白白养活了一群废物害民贼，拿着宝剑要亲自出城与闯贼拼命，被众人苦苦拦住。

黄澍沉思了良久，对气急败坏的周王道：“事到如今，内外援绝，如不毅然决断，再过月余，怕是我们在座之人都要活活饿杀。”

周王瞪着黄澍：“依你说如何毅然决断？”

黄澍神色肃然又有几分神秘，低声道：“决黄河以灌闯贼！”

周王眼珠子转了几转，沉吟道：“计倒是好计，只怕将开封也淹了”

高名衡来了精神：“开封城高五丈，河水岂能漫过。连日阴雨，河水必涨，闯贼扎营在河堤低洼之处，城外官军如从上游掘口，河水奔涌而下，闯贼全军皆为鱼鳖，黄推官之计甚妙。”

周王半信半疑，最后颇为无奈的道；“如今无计可施，也只好聊以一试了。”命黄澍等速去布置。

早在六月，就曾挖过一次黄河，高名衡派人出城过河约河南巡按严云京决河灌闯。严云京安排卜从善带兵驾舟过河，在南岸大堤挖了一天一夜，结果被闯军发现将其赶走。李自成起而效之，在黄河阎家寨段挖了一道口子想灌开封城，当时天旱无雨，黄河水势很小，而且是逆流而上水流缓慢，到了开封城下不过一尺来高，三天才注满城壕，不但对开封毫无威胁，反而提供了一道护城河，里面还有不少鲜鱼，都是正宗的黄河鲤鱼，城中军民捞了不少吃了一顿美餐。闯军见不成功，又把决口堵上。

当日，天阴如墨，黄澍派人偷偷出城，又到了黄河大堤以北巡按御史严云京军中，传达了周王掘河灌闯的紧急指示，严云京表示坚决照办。

入秋以来，连降大雨，黄河水势猛涨，九月十四夜间又下起瓢泼大雨，终宿不绝。严云京亲督数千军士及临时强征来的万余名民夫在朱家寨（今开封黑岗口）冒雨连夜挖掘黄河大堤，半夜时分只听得一声巨响声动天地，黄河决口而出，挖掘之人四散奔逃，仍有不少跑得慢的被卷入河中。

沉沉雨夜之中，滚滚黄流，势挟风雷奔涌而下，水头足有一丈余高，直奔下游低洼之处。不多时就冲到闯军大营，登时淹死数万士卒，李自成罗汝才惊觉，急忙带着部队往高处躲藏。

天已黎明，大雨仍未停歇，李自成望着滔滔黄水中上下漂浮的闯军士卒，心中大怒，立命刘宗敏督催兵丁在马家口也挖掘黄河大堤，闯军人多势众，十余万军士一起动手不到半日工夫就将大堤掘断数十丈宽，口子比严云京大得多得多。河水如脱缰野马夺路而出。声震百里，席卷着来不及逃命的士卒、民夫、各种杂物崩腾而下直奔开封而去，沿途树木摧折，房屋倒塌，都混入滚滚洪流之中。

于是朱家寨、马家口两处黄河决口，合二为一都向开封袭来。河水前浪摧后浪，在源源不绝的后浪推动之下速度越来越快，不多时就到了开封城下，水势漫开，前锋水头仍有四五尺高。

周王、高名衡、黄澍登上城头，只见黄流遍地滚滚而来，没有淹死闯贼反而要灌入开封，急命人搬运沙包顶住城门以防洪水冲入。

开封城下的洪水越涌越巨，高度节节攀升，惊得众人目瞪口呆，面无人色，半日之后水头过丈，如同一头力大无穷的怪兽狠命的撞击城墙。

水势越来越高，城墙厚达五丈一时尚能顶住，城门却开始承受不住。水无孔不入，城门堵得再严也有缝隙，洪水一点点的开始渗入，城门后堆积的沙包都被浸湿。城上之人一片惊呼四散奔逃。周王急忙回府，他知道他家的紫禁城是开封城内的制高点只有爬到那里才能保命，高名衡黄澍等也各寻高处躲避。

过不多时，轰然一声巨响，如山崩地裂、万钟齐鸣，洪水直冲入北门曹门，两扇五丈高的城门门扇飞射而出，落入水中。大水涌入城中，见人吃人，见物吃物，不做片刻停留，直从南门而出，继续向东流去。

今天是小暑，也是卢沟桥事变八十一周年，在此向为抵御外辱浴血奋战的中华健儿致敬！

民族英烈，浩气长存，永垂不朽！

7.07

可怜开封城中三十七万侥幸没做了饿死鬼的百姓，又做了河伯的祭品，被淹死的十之八九，仅有三万人得以逃生。城内尽为泽国，全部民居都没入洪水之下，一片波涛之中只露出著名的开封铁塔、周王府紫金城金顶、钟楼鼓楼、各王府屋脊、大相国寺寺顶几处最高的建筑。河南布政司衙门是全城唯一的地势最高的平地，大水淹到门槛，就靠这一尺高差可以保命，早有脑子灵光的官民跑到这里避难，里里外外挤得针插不入。

世间人人都顶着一颗脑袋，外形一般，构造大异，平日不显山露水，不过是考试成绩有所差别无关紧要，在生死攸关的危难之时，聪明的脑袋可以救命，不聪明的脑袋只能送命。

黄河灌入开封，汴梁城成了水乡泽国，老天爷还不依不饶，暴雨如注，数日不歇，更加助涨了城中的水势，如万马奔腾，裹挟着从决口之处一路席卷而来的人畜尸骸、木石泥沙轰轰隆隆的穿城而过，好不壮观。周王带着世子妃嫔在大水入城之前爬上了王府最高处紫金城金顶，准备好干粮衣物雨伞等物，总算没被黄流卷走。一干人望着脚下咆哮而过的洪水吓得魂不附体，女眷们个个惊恐万状惊叫哭喊，这些金枝玉叶一辈子都没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今天总算赶上了也算不虚此生。

九月十八，黄澍派精于水性的两名家丁拿着他的亲笔书信乘一只木筏出城求救，三昼夜才到了土堤外明军大营。监军御史王燮连夜亲督二十余船，从北门扬帆直入。开封城一片汪洋倒是便于通航。

高名衡、黄澍各自乘舟到紫金城上去接周王。可怜周王一家数十人人挤在金顶之上，在凄风冷雨中又冻又饿，硬挺了整整七天七夜，实实在在亲身体验了朱元璋当年栉风沐雨草创江山的艰辛。高名衡见了周王，抱头痛哭，请周王出城北渡。

周王嚎啕大哭，哭喊着无颜见历代先王，要跳入水中自尽，众人拼命拦住，把他扶上了船头。督师侯恂命卜从善带兵把周王一家三十余人接出开封，送到黄河以北柳圈坊太康伯张皇亲的府邸安歇，幸存的官眷五、六百人随之而行。

其他幸存的百姓都藏在城头、屋角、树梢，或是极高之处，或是坚固的死角，都是身手敏捷加头脑灵活的精英，合计仅余三万余人，被淹死的超过三十万人。

大难过后，人相食的悲剧仍在上演，公然出现了买卖人肉的现象，有郑姓兄弟二人，平日都是屠夫，《水浒传》中渭州城镇关西一类人物。纠集数名地痞，每日搜杀幸存的孤弱难民活活杀死，如宰猪羊，马上下锅煮熟售卖，远处之人架筏来买，生意异常火爆。被杀之人哀号之声不忍闻视，但无人干预，官府不闻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