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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延儒入京后,众辅臣自觉靠后,他毫无悬念的做了首辅。国事艰难,朝野都以救时宰相视之,对周延儒充满了期望,周也颇思振作想有一番作为,崇祯这时格外的虚心,对其谏议多有采纳,少了几分暴戾之气,朝政为之一清。
加征三饷之后,朝廷的税收一年增加了二千万两,不谓不多,但民间财力已竭,无力如数缴纳,庞大的财政收入只是挂在账上,收不上来多少,到了崇祯十四年,天下灾荒遍起,中原湖广烽烟四起实缴的税收更是稀少,户部的税收收入已经完全成了数字游戏,好看不好吃。而民间怨声载道,叫苦连天,成了朝廷的一大恶政,严重损坏了国家声誉。为此,周延儒提出,对于兵连祸结、天灾严重之地,减免两年税收,对于地方上拖欠多年事实上已成了坏账收不上来的税赋予以核销,以苏民困,崇祯一一同意。此举一出,百姓的负担有所减轻。
崇祯的用人是一个“骤”字,一次召对就可以把将一人连升数级,从九地之下拔于九天之上。同样,也可以因一句话或一件小事就把朝廷重臣削职下狱。当政以来,果于杀伐,处死关押罢黜的大臣硕果累累,内中不少是能干有为品行高洁之人。
周延儒顺应舆情,向崇祯奏请“老成名德之臣不可轻弃”,列了一个平反起用的名单供皇上点用。崇祯陆续起用了刘宗周、范景文、郑三俊、李邦华、倪元璐等人,并给罢职死去的文震孟追赠了封号以示褒扬,似乎又恢复到了崇祯即位之初欣欣向荣一堂和气的状态。
东山再召的周延儒再任元揆,比十一年前初为首辅之时沉稳收敛了许多,他向以警敏著称,最会体察皇帝心思,如今近知天命之年,几经起落,阅历深厚更非当年可比,每次都能以婉转和顺的方式进谏,崇祯听得丝毫不觉刺耳,欣然采纳。往往在轻松和谐的气氛中完成了多年解决不了的难题,既办了事情,又不触怒皇帝。黄道周的事就很典型。
黄道周在崇祯十一年七月平台召对之时,舌战崇祯、杨嗣昌君臣,面对崇杨二人有备而来的围剿,运用修炼数十年的理学功力,奋力抵挡,坚决不向最高权力低头,誓死不屈,气得崇祯大骂其读了半生圣贤之书就练就了一张“佞口”。
此役过后,黄道周被连降六级,发往江西按察司做了一名照磨。照磨是从八品的小小官,大概算科级干部,负责地方审计工作。审计终日与繁琐的账目数字打交道,黄道周是理学大师,一生浸淫于辞章文字之中,研究的是道德文章,最讨厌繁琐之物,崇祯偏偏让他干审计工作,真是特殊照顾。
黄道周被贬江西,并没有遭罪。江西巡抚解学龙仰慕黄的人格学问,在工作生活各方面都予以真正的特殊照顾。黄道周根本不需要干什么审计工作,每日可以随意安排,读书写字讲学打坐,悉听尊便,解学龙不时到访,二人谈天说地,甚是投机。黄道周在江西过得优哉游哉,不亦乐乎。
崇祯十三年,解学龙行将离任,按照惯例可以向朝廷推荐干部以资提拔,毫不犹豫的推荐了黄道周。大学士魏照乘很讨厌黄道周,写了票拟斥责解学龙“滥荐”,崇祯大怒,把解学龙、黄道周一齐逮拿进京下刑部大牢,以党邪乱政的罪名,一人廷杖八十,并且穷治党羽,逮捕了不少官员。最后把黄道周“永远”发配广西。
黄道周一辈子就知道读书,不通世务,是标准的生活白痴,身体素来单弱。八十棍能把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打得经受不住,黄道周一文弱书生可想而知,要不是行刑之人手下留情,早把他立毙棍下了。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的黄大师,经过基本的医治,总算保住了性命,再奉旨南下发配广西。等走到江西九江,又生了一场疟疾,来势猛烈,只得停住在一座寺庙当中将养,却不幸遇到庸医吃错了药,病上加病险些丧命。九江到广西还有二千里路,如再前往,黄道周必然死于路上。
黄道周和刘宗周是当时官员队伍中最负盛名的理学大师,二人都是清廉刚正,学洽德高,在士林中拥有很高的声誉,而且每贬谪一次声名就更大一番,也得到人们的更大尊敬。和刘宗周相比,黄道周的遭遇尤为悲惨,引起了朝野上下的普遍同情。一些人找到周延儒,希望他能在皇帝面前给黄道周求情,周延儒没有立即行动,他知道崇祯正在气头上,贸然求情只会给黄道周招来更大的祸患,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崇祯十五年八月二十四,皇帝上完“日讲”,召周延儒、陈演、蒋德璟、黄景昉、吴甡五名辅臣到文华殿议事。辅臣们来了之后,只见皇帝手拿一本书好像在翻阅,看起来心情不错。
崇祯问辅臣:“张溥、张采何如人也?”二张的情况周延儒最熟悉,他答道:“都是读书的好秀才”
崇祯有些不解的问道:“张溥已死,张采小臣(张采崇祯初年做过江西临川知县,后辞官回籍),科道官如何只说他好?”
周延儒回奏:“他胸中颇有书,也会做文章,科道官以其未得大用而惜之。”
崇祯思索了一下,说:“亦不免偏”。这是他一贯的看人套路,似乎很多大臣都适用这一评语,总是哪里不大端正。
周延儒灵敏的感觉到机会到了,立刻附和皇帝的英明指示,把黄道周拉入话题,小心翼翼试探皇帝的反应,如果发怒就准备就此打住:“张溥、黄道周皆有些偏,只是会读书,所以人人惜他。”
崇祯默然,却并未发怒。周延儒知道有戏,其他辅臣也看出端倪。蒋德璟插话:“黄道周前日蒙天恩浩荡,放他生还,不过是永远充军,极感圣恩。只是他家贫子幼,着实可怜。还望皇上发天恩赦回,就算改到近处些也好。”
崇祯看出辅臣们的意图,微笑不语。
次辅陈演说:“其事亲亦极孝”,吴甡也搭话:“道周学无不通,且极清苦。”
黄景昉跟着附和:“永远充军,子子孙孙要世世承当,也极可怜”
五位辅臣全部为一人求情,也是罕有。崇祯还是微笑,继续观看辅臣们的表演。
周延儒又说:“道周在狱中写了许多书,都是亲手。”
蒋德璟道:“道周写了《孝经》一百本,每本不同,皆是感颂圣德。”已经以黄道周的名义吹捧皇帝。
周延儒又做了补充,小心翼翼的提出建议:“道周也不在永戍不永戍,就是读书,也还用得。”
崇祯依然微笑,不发一言,转而说起流贼猖獗无大将可用,叹道:“安得将如岳飞者而用之!”
周延儒道:“岳飞自然是名将,然其破女真事,史书也多浮夸虚张。比如黄道周之为人,后世传之史册,亦不免曰;‘其不用,天下惜之’。”
崇祯默然,似有所悟。第二天,给内阁写了手诏,说黄道周经过此一番惩创,想亦悔改,念在人才当惜,命辅臣们密议奏来。这又是崇祯一贯的做法,遇事不表态,只稍微暗示,由臣下提出他想要的意见来。
周延儒心领神会,建议赦免黄道周,恢复原职。崇祯立刻同意。黄道周才免了永远充军广西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