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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顶住了闯军围攻,周王没步福王后尘上了餐桌,万恶的闯贼还被射瞎一目,崇祯长出了一口气,立即升高名衡为河南巡抚、陈永福为河南总兵,射瞎李自成左眼的陈永福之子守备陈德升为游击。
关外东奴肆虐、中原流寇猖獗、老天爷偏偏也赶来凑趣,到处灾荒横行,大明朝从未有过如此艰难,崇祯开始失去了以往的自信,时有力不从心之感,焦虑和忧愁如同一对挥之不去的魔鬼缠着他不放,巨大的无助感向皇帝袭来,他迫切需要鼎鼐之臣襄助。
两年前,杨嗣昌奉命出京督师,崇祯如失左右手。首辅薛国观不久被罢职赐死,次辅范复粹顺位升为首辅。范复粹是山东黄县(今山东龙口)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这一科真是出人才)。在开封府做过推官,崇祯元年升为御史,曾力挺他的同年袁崇焕,崇祯十一年以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
范复粹中规中矩,罕有差错,给崇祯的感觉是恭顺有余,魄力不足,在如此纷纭复杂的局面之下拿不出扶危定倾的大计来,对他的帮助不大,不是很满意。前几日口不择言,居然顺着老驸马冉兴让说出了气数之言,岂不是指大明气数已尽?吃饭砸锅莫此为甚!身为首辅,竟然如此颟顸,崇祯当时悲痛过度未加斥责,事后想起极为恼怒,有了换马之心。
他把十四年来用过的四十余名辅臣在心中逐个来回过了数次,想来想去最满意的不过三人,温体仁、周延儒、杨嗣昌, 温杨二人已死,只剩下周延儒一个活的。崇祯觉得其人颇为能干,很能领会皇上的意图,而且丰神俊朗,举止得体,真有宰相的风范,满朝无人能及。虽然不甚检点,毕竟是小节问题,再说经过一番教训,这数年来必定痛加反思有所悔改,先召回内阁详加观察再定。
只召周延儒一个不大好看,还需要几朵绿叶相衬。于是在四月发下圣旨,召前辅臣周延儒、张至发、贺逢圣再起入阁辅政。
张至发在温体仁之后做了几天首辅,后来“遵旨患病”回山东淄川老家调理,他本来无病,未曾调理也就好了。由此似乎也看清了宦海险恶,这回接到再起入阁的圣旨,死活不肯出山,一年之后老死首丘,寿终正寝。
贺逢圣字克繇,湖北江夏人,他和熊廷弼同乡且是同门,都是湖广督学熊尚文的得意门生,熊廷弼比贺逢圣年长十六岁,按年龄算是两代人。熊尚文对两位学生有一个比喻:熊廷弼是干将莫邪,刚强勇猛无坚不摧,适于统兵定乱;贺逢圣是夏瑚商琏(瑚琏是古代宗庙盛放黍稷的祭器,用来比喻可以做庙堂之器的大人才,孔子当年曾说他的弟子子贡是瑚琏),温润平和,适于入阁为相辅佐君王,后来果如其言。这位熊老师堪称预测大师。
熊廷弼三十岁就中了进士,贺逢圣三十二岁中了榜眼,堪称一时瑜亮。崇祯九年贺逢圣任东阁大学士,两年后,致仕回籍。现在接到圣旨,即刻轻装简从买舟北上,水陆兼程进京面圣,很是低调。
崇祯六年,周延儒因一句“羲皇上人”触怒了自命英主的皇帝被罢斥回乡。江浙是所谓东林党人的渊薮,崇祯二年,江苏太仓人张溥又成立了“复社”。复社开始只是气味相投的文人士子定期集会,后来渐渐发展为一个政治团体,先后在苏州尹山、虎丘和金陵举行了三次大规模的集会,复社有不少人中了进士进入政坛,成了明末一股兴盛的政治势力,张溥、张采、吴伟业、吴昌时这二张二吴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崇祯十二年张溥母亲去世,前往吊唁者竟达数千人,可见其影响力之大。
薛国观之死,吴昌时起了重要作用,一个小小的礼部主事闪转腾挪居然把内阁首辅置于死地,其手段与能量令人生畏。
周延儒罢相之后,江浙集团并没把他看成一蹶不振的死老虎,周本人也未完全忘心于富贵,仍然怀有再起之意,二者一番接洽一拍即合,随之展开周延儒再起的相关运作。
北京由吴昌时进行运动,打通太监们的关系,让他们在崇祯耳边吹风再用周延儒。既然运动就要花钱,张溥出面募集,涿州冯铨、河南侯恂、桐城阮大铖等六人各任一股,每股一万两银子,合计六万两,交由吴昌时使用。六万两就搞定一个首辅,真是贱的厉害。
有了这些铺垫,再加上崇祯本身就对周延儒圣眷犹存,就有了再召之举。
接到盼望已久的圣旨,周延儒又陷入了犹豫。日思夜想求之不得的东西真的到了眼前,惊喜之余却产生了恐惧之感,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心理。周延儒想到了崇祯的英察与冷酷,想到了朝中激烈的倾轧,想到了言官们的如狼似虎,想到了不久前薛国观的下场,想到了在此内外交讧、危若累卵之时出任首辅的责任与风险,不觉大费踌躇。
周延儒的家人也不同意他再为冯妇,其子周弈封告诉父亲,他梦见了死去十年的母亲披头散发哭着说:“尔父切勿赴京,赴必有祸”,更加剧周延儒的举棋不定。
树欲静而风不止,在周延儒身后有一只看不见得手在推着他走。吴昌时写信给张溥,透露了崇祯想用周延儒的情报,催促张溥去做周的工作。
张溥是江苏太仓人,崇祯四年进士,其座主正是周延儒,二人有师生之谊。他极力撺掇周延儒应诏复出,辅佐皇上除旧布新,一扫温体仁当政时的瘟气,以洗刷周初为首辅时的种种污名。并给周延儒写了救时应急的十几条建议作为周延儒的施政密计,一切都给座主安排好了。
周延儒反复权衡,终是复出的热衷之心占了上风,最后慨然应允,刻日登程。
他向来讲究排场,这次复出是蛰伏八年之后的政治亮相岂可草草。坐着高大华丽的三层楼船,插着数丈高的大纛旗,上绣“东山再召”四个斗大的金字,先沿长江而上再转运河。周延儒端坐船头,盛排酒宴,边饮酒边看沿途风景,遥襟甫畅,逸兴遄飞。他年轻时就以相貌俊美闻名,如今年届五十,但精于保养望之宛若四十岁之人,依旧是绝佳的美男子,岁月的沉淀增加了沧桑之美,比之年轻后生更加耐看。沿岸之人驻足围观纷纷惊叹不已,以为是神仙下凡。
五月十二,周延儒抵京。第二天,崇祯就在中左门召见,颇有迫不及待之势。八载之后君臣重逢,周延儒变化无几,皇帝却憔悴了很多,不再是当年的意气风发,眉宇中时露忧愁之色。周延儒心中感慨,跪下谢恩并给皇帝请安。崇祯非常客气,很温和的慰问他一路辛苦,急切的询问有何救时妙计。周延儒有备而来侃侃而谈,把早就准备好的方略一一奏明,条理分明,层次清晰,崇祯大为满意,亲自设宴为其接风洗尘。
周延儒告退离去之时,崇祯面露喜色,一直目送其出得殿去,自言自语道:“还是他做!”
当年冬天,崇祯到太庙祭祀,前几日天气一直阴沉,本日一下子云开日出天气晴和,崇祯大喜,对身边太监说:“周阁老毕竟是有福人”,把老天爷的功劳也算在周延儒头上。看一个人顺眼之时往往如此,什么好事都是该人所致,这种认识不是由崇祯一人垄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