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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东山再召
洛阳失陷、福王遇害的讯息很快传到北京,崇祯正在召见辅臣、尚书科道等官,立时震骇欲绝,这是他继凤阳皇陵被焚之后遭受的第二次巨大的精神打击。凤阳皇陵烧的是他二百年以上的老祖朱五四,毕竟还是追封的皇帝,与以下的列祖列宗不同,而福王是他历历在目的叔父,他幼年之时还曾经让福王抱过。
崇祯感到一种巨大的耻辱,羞惭悲愤一齐涌上心头,压的他喘不上气来。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但已然来不及了,在场的大臣都现场听到了这一噩耗。
一向以坚强果毅的硬汉形象示人的崇祯突然精神崩溃,放声大哭,涕泗横流,群臣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失态无不惊骇,竟无人敢上前打劝。
高压情绪得以暂时释放后,崇祯终于静了下来,抽泣的说道:“朕为天下万民之主,竟不能保一叔父!”群臣一齐跪下请罪。崇祯唉声叹气,又道:“流贼猖獗亲叔不保,皆朕不德所致。”说罢又大哭起来,泪水奔涌而出,袍袖都湿成一片。
下朝后,大臣们议论纷纷,深以皇上今日竟然如此悲哀为异。他们岂知,今日只是崇祯公然痛哭的开始,接下来皇上痛哭成了常态,而且频率越来越密,他们也就渐渐的见怪不怪了。
悲痛过后,崇祯下旨辍朝三日,同时着手善后事宜。派官员用牛一头、羊一只去昌平定陵祭奠神宗和郑贵妃,向他们汇报福王被杀这一悲痛的消息,安慰他二老节哀顺变。再派司礼监秉笔太监王裕民和老驸马冉兴让去怀庆慰问死里逃生的福世子,崇祯特发内帑一万两,皇太子朱慈烺出一万两,皇后贵妃掏出一万两私房银子,连神宗的两名妃子也各出五百两的棺材本送给福世子压惊。这几万两银子,朱由崧平日根本不入眼中,可如今泼天富贵尽化云烟,落魄成乞丐,也就成了一笔巨款。
皇帝派专人到洛阳处理福王的后事,一切祭葬的等级按照顶级规格办理,比其他藩王高出数倍。谥号为 “忠”,更为之立庙、建坊、赐额, 竖碑,以纪其事,以表其烈。北京也进行了隆重的祭奠,东宫太子及在京文武官皆为致祭。把两名承奉草草埋葬的福王遗骨从土中起出来,换了最高级的棺木重新安葬,自然全身上下焕然一身,虽然已是一具残躯,在崇祯十六年正月初八日葬于洛阳城北黄山南岸的邙山之原。 邙山枕山蹬河,著名的伊水洛河从山下流过,是绝佳的风水宝地,从东汉以来的数不清的帝王将相都葬在山上。福王虽然成了杂碎,也占了邙山的一块土。
与那些抢男霸女、残忍暴虐,随便杀害官绅百姓的藩王相比,福王算不得大恶人,其人不过是习惯于奢靡享乐的皇二代,以“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为人生信条并勇于实践,其他一概不闻不问。性格中遗传了父亲的惜财吝啬,少了母亲的精明强悍,在优渥的生活条件下福如东海,保养的过好,如果不是遇上了李自成,定然寿比南山。
福王的棺终于盖上了,自然要论定。世子朱由崧精心给惨死的父亲准备了墓志。内中极尽溢美之词,写他父亲“平日敦厚和平,亲贤乐善,遇士大夫有礼,人称其有河间东平之风。”
河间是西汉景帝次子河间王刘德,其人不慕荣利,专心搜集整理古书,为西汉王朝的文化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东平指东汉光武帝刘秀次子东平王刘苍,这位王爷好读书,不骄纵,是成语“为善最乐”的创始人。此二人都是历史上著名的贤王,朱由崧毫不谦虚的将亡父与其并列,声色犬马的福王变为了好学为善之王。
至于福王之死,更加含糊不得,墓志写道:“崇祯十四年正月二十日,突有流贼数万攻陷府城,民军逃窜,王独挺身抗节,指贼大骂。二十一日遂死难焉。一时宫眷内官相率赴义,冒刃投缳者百余人。”在儿子笔下,老福王又成了大义凛然,誓死不屈的英勇烈士,而其的精神感召力更是惊天地而泣鬼神,府内居然有百余人为之自尽。
在最后,给死者做了官方的权威定位:“呜呼!王以帝室至亲,享有大国,著声藩辅,而慷慨激烈,与城俱亡。刚肠浩气,虽死犹生。孔日成仁,孟日取义。王庶几其无愧焉!”。文天祥真是死的早了三百年,不然《正气歌》里就多了一位大明福王。
在沉重的打击之下,崇祯大病了一场,仗着年轻力壮,医疗条件优越,总算挺了过来,二月下旬才有所好转。
二月十八,崇祯下了罪己诏,大赦天下。这是皇帝继崇祯八年凤阳祖陵被焚下诏罪己之后,第二次下罪己诏。
诏书先说他当皇帝的辛苦,一直以来忘我工作,以致积劳成疾:“朕自御极以来,事无大小皆亲自裁决,是以积劳成疾诸症交侵”,又提到当前国内形势严峻“畿内山东河南等处土(寇)(流)贼猖獗,兵民戕杀几无宁日,甚至人人相食朝不保暮,如此情形深堪悯恻”。
崇祯承认辽东的东奴作乱,必须加兵措饷,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惟恨贪官奸吏借此作弊,朘削有限之民力,其苦何堪?”,他把百姓受苦归结于下面的贪官污吏、土豪恶霸、藩王勋戚营私舞弊多为不法所致。皇上是好的,是下面把经给念歪了。如今天灾横行,就是恶积于下而天变于上,是老天爷的惩罚。
总而言之,皇帝也有责任,要付总责,高傲的崇祯终于承认他的智略不足、德行不厚导致了目前的一切灾难,为此感到无比的羞愧:“总朕凉德寡闻,明不足以辨奸;德不足以格物;诚不足以动天;信不足以孚人,是以百司失职,灾异叠兴,民遭涂炭,安枕无期。朕忝为风化君师之位,竟无建极表正之实,每一思及,酸心媿(愧)赧。”
为了庆贺大病初愈,崇祯下诏,今年(崇祯十四年)暂免行刑,一切罪犯包括被判凌迟斩绞的重犯分别减刑,以消怨气,免致干和。
虽然大病未愈,但国事如山,崇祯不得不强撑病体处理政务。二十四日,在乾清宫东暖阁召见群臣,龙体欠安,只能半躺半坐在床上。
辅臣、尚书、科道等官一一过来恭问圣安,崇祯面色潮红,不时咳嗽,勉力微微点头算是答谢。语气低沉而沉痛:“朕御极十有四年,国家多事复遇饥荒,人民相食,深可悯恻。流寇猖獗,十余年不灭,今竟屠陷洛阳,戕害福王。夫‘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语出《孟子—尽心上》),亲叔不保,皆朕不德所致,真当愧死!”说罢眼泪涔涔而落。一群大臣齐刷刷跪下请罪,这已经是规定动作,只要皇上一哭,大臣们必须立即下跪请罪。
崇祯连说“否否”还是认为主要是他有罪。
驸马都尉冉兴让见皇上如此悲痛,心中不忍,劝道:“此乃气数使然,皇上不必引罪。”内阁首辅大学士范复粹也跟着说:“确系气数所致”。
在古代,但凡说到气数,就意味着无可挽救,冉兴让口不择言说出气数使然,很多大臣心中一惊:“这不是当着皇上的面说大明气数已尽么,冉驸马和范阁老莫非老糊涂了,胡言乱语起来?”这要在平时,崇祯必然大怒,此刻悲痛之余也顾不得追究,只是连连摇头说:“此说不得气数,就是气数,亦须人事补救。这几年来,何曾补救得几个?”
数日之后,崇祯病体初愈,去后宫看望神宗的遗孀刘太妃。刘太妃在神宗的众多妃嫔中最是慈祥谨厚,众多孙辈都受过她的抚爱,崇祯幼年丧母更受照顾,一直心存感激,做了皇帝之后就让刘太妃主持慈宁宫,掌管后宫事务。
进了慈宁宫,崇祯给太妃行礼,落座请安。刘太妃已经八十五岁但精神极好,神情关切的询问了皇帝的病情,崇祯说已然大好。祖孙二人闲聊了没几句,崇祯就连打哈欠倦意难当,侧身躺在身旁的床榻上酣然入睡。刘太妃命太监拿一袭薄被盖在皇帝身上,不许下人打扰。
一会儿,崇祯醒来,顿觉失态,急忙起身整理好衣冠向太妃告罪:“神祖时海内少事,至儿子苦枝梧多难,两夜办理文书,未尝交睫,心中烦懑,动辄忘餐。儿子才逾壮年,为国事磨耗,不意竟早早困劣,今日在太妃面前惛然不能自持一至如此。”言罢极为羞惭。
太妃听了,看着年纪轻轻的皇帝如此憔悴不堪,不禁老泪纵横,崇祯也流下泪来久久不绝,左右侍从无不悲伤落泪。大明国黄昏末路,不但是庶民百姓困苦颠连就是身居九重之上的皇家也开始陷入了悲伤艰辛之中。